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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邱波按下快门的时候,有个老头,双肩挂着几个木凳子,犹犹疑疑的走进了镇政府的大门。当他东张西望的穿过大厅,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朱秘书猛的一抬头,怔住了:“你怎么来了?”声音很低,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的到,惊愕的慢慢站了起来。

朱秘书注视着老头把身上披挂卸下来,一股脑的贴着沙发扶手堆在地上,一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态势,坐进了沙发里,如释重任的唱出一口气。

“计划生育将是我国长期实施的一项基本国策……”公路上传来宣传车的声音。邱波关掉高音喇叭,转车头进了大门,在院子里划了个弧,绕过经委的办公楼,把车停在了伙房的前边。

熄了火,邱波蹦下车,“咣当”一声甩上车门,心情愉悦的找朱秘书复命去。

他走进办公室,总觉得气氛不对。朱秘书不再像一尊神似的坐在那里啊,而是变成了一尊抽了筋骨已经瘫烂的泥菩萨,或者像一名被抓住的贼。

沙发上坐着一个小老头儿,他的态势和朱秘书恰恰相反,像有点来头。邱波冲老头笑笑,发现自己的做法是多余的。人家老头不动声色的眯着眼,板着脸,这老头,谁?有点面熟,可能是以前见过的哪个领导的老爹,或者亲戚。

邱波来到办公桌前:“朱叔!”这种场合邱波一般是叫叔的:“您儿子新贵任务完成了,我已经把他送回去了。”邱波还想再夸两句“到底是小青年儿……”发现没有反应,朱秘书早就拒绝外界干扰般的虎着脸,把头拧到了一边。

“有事你叫我,我先上去。”邱波看看老头,又扫了一眼沙发扶手旁那堆小凳子。走出了办公室,转身来到楼梯口,听到屋里的对话:“要真没办法,班冠男的学就上不成了!有一分容易!我能来找你吗?。”

听到“班冠男”三个字,邱波一机灵。

想起来了,这个老头不是班冠男的外爷爷吗?邱波见过他,那是初二的冬天,一个太阳光亮晃晃暖烘烘的下午,大家正在安静的上自习。

突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农村小老头儿,胳膊肘上挎着橼子,脚脖子上扎着绑腿,穿着一条黑色的大档棉裤,一件蓝的发亮的崭新的棉袄。像面包一样饱鼓的棉袄上,深陷的针脚整整齐齐,这应该就是来自山沟里的时髦。

同学们正在诧异。“大狗!”一阵哄堂大笑,班冠男面红耳赤的站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把你的被子和棉裤放到你姨家啦。”“知道了,你赶紧走吧。”接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教室里刚刚安静下来,老头又大辣辣的回来了:“小男,你还要钱吗?”

……

是他、就是他!这个老头就是那个二木墩子,就是班冠男的外爷爷。

他来干什么?难道说班冠男的爸爸就是……。邱波的猜想又进一步的得到了证实。

班冠男出了什么事?邱波想再听两句,但是办公室里陷入了沉寂。

终于挨到了星期六。

邱波骑着自行车,不迟劳苦地去找班冠男,但是原来他摆摊的位置,已经建起了一座公共茅厕,通过多方打探,最后在一处初绽的路灯下,他才确切地知道,为了生计,班记大肉面,已经迁至火葬场的附近。一不做二不休,邱波打乱了原来的行程计划,他原本计划的到吴琼家住的小区去转转。他已经从申作为那里打听到了吴琼家的大体位置。

前不久,家居灶王河的同桌,申作为神神秘秘的“你知道吗,咱同学吴琼,穿上军装了。”“额,是吗?”其实邱波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想从这位初恋近邻的嘴里了解更多的东西。“还有呢?”“没有了,我只是见她穿着军装进进出出。”“你们两家很近吗?”“不远,她妈和俺妈两个人,经常一块遛弯,对了,他妈妈是我们的吕老师。”“吕老师?叫什么来?”“叫什么,叫,叫”申作为拧了拧镜架后的眉头翻着大眼珠子吕了半天:“吕什么来,想不起来了。”吕老师叫什么?邱波当然知道,这位细心的母亲处于对女儿的关心,经常向邱波投来更“关注”的目光,一度把邱波关注的很不自在。“喔,孙眼镜,又是老师又是邻居的,怎么给忘了,”申作为和邱波本来关系平平,有一次在操场上开校会,孙作业看见邱波后脑勺有一缕头发紧紧的挤一缕,便用手挑衅般的拽着玩,一下子惹恼了邱波......。初三算是缘分,俩个从未正眼对视过的“同学”,一下子成了同位,又经历了一件事,很快让这二位简直成了“过命之交的朋友”,申作为不从哪里来的若买彩票必中大奖的运气,居然搞到了一张连同答案都有的化学试卷,难以按捏的喜悦让他神秘的透露给了邱波,考试成绩出来后,两个人一个99,一个98。从此两人铁了起来。

“住几号楼?”“吴琼的爸爸是体育局的,不是四号,就应该是五号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这么多应该,这样的事能应该?”申眼镜竟然只带给他这么几句话,邱波他需要知道的要比这还要多得多!费劲周折打听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有点懊恼,两个人小猫小狗的下称呼,本来想怒斥他哪来这么多废话,可又觉的有点过,于是改口说。申眼镜突然反问道:“你打听她干嘛?”“我去,明明是你先提的。”邱波开始嘴硬,他知道申眼镜那个货有点贼嘴溜舌,不想让她知道的太多。

看来只能改日再去灶王河了。

邱波咬了咬牙调转了自行车,一使劲向火葬场蹬去。

邱波窜行在大街上。自己虽然离开没几天,却实实在在感觉到这里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西门里市场已经立起高大的门楼,而且这么大的市场,全部加盖了玻璃纤维的顶棚,商品摊位,小吃摊点……、热烈的气氛、金钱的味道、从商场里一直躺到大街上。随着路灯的次弟亮起占领了整条洋街,新兴的夜市开始了。

邱波渐渐的是离了繁华,来到一条狭窄的通往乡间的公路上。

阴沉沉的天空灰蒙蒙的,路灯光晕外是无边的模糊,模糊的有点类似于蒙住邱波双眼的欺骗,反而让邱波有一种远离大千世界纷扰的放松,确切说,是一种有意的自我放纵,让他的整个人彻底的松垮下来,此时什么慎独、什么尔虞我诈,都暂时的拜了,只有邱波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这让他内心反倒有几分的萋萋凉凉。

几辆自行车簇拥着一架木制的地排车缓缓驶过,地排车的车把上挂着为阴魂引路的马灯,车上装着一具用白布缠裹严实的尸体。邱波赶紧放慢了速度让他们先过去,相同的方向,让那个马灯拉开的几个长长的身影始终没有离开过邱波的视野,让邱波总觉得自己后面有人跟着。阴影让邱波头皮发紧,汗毛倒立,路线没法改变,但是邱波带着一种躲开的态度,继续往前走,注意力反而更加警觉地关注着那处独明的灯火!

邱波有点后悔。本打算叫上赵来光可是人家技校都不上了,现在正忙着挣大钱。

中考后的赵来光,在众多同学的艳羡中,进入了附近薛城区的技工学校,继续优秀学生的学校生活。

技工学校没毕业,他那说一不二的老爹,便瞅准机会,逼着他退了学。凭着他二叔是村书记的王牌,返回本村的龙泉油厂的供销科上班。那可是粮食局旗下的驻地企业。

徒弟、徒弟三年奴隶,那是旧社会,赵来光压根没这么想过,上了半年没有办公桌的班,从未打扫过一次卫生,擦过一次桌子,提过一壶开水。人到了新的环境,并没有开始新的生活,思想上还是停留在老师爱,同学宠的时代,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朋友间的交往费用几乎为零,他从不主动和别人打交道、更谈不上向前辈学习和参与业务,业务离他也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没有机会。

到了寒风凛冽的冬日。他收集了厚厚的一叠旧报纸,挤到炉子发红,炉膛呜呜的、热腾腾的传达室,一边陪着看门的老头唠嗑,一边练毛笔字。

到了春天,他便接到调入了传达室到保卫科上班的通知。

没多久他又做出了有生以来,自以为最得意的决定,主动申请晚上当班,晚上值班的具体工作就是睡觉,在堆物起伏的货场里,风清月明的夏夜,躺在余温未散的泥地上,天当被子、地当床的上夜班,确实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享受。邱波一有机会就跑来陪他上夜班,那里也是邱波最无挂碍的去处至少不怕尿床。

他下班后,就精神抖擞的跑到自由市场搞装卸。到大街上蹬三轮拉客,挣来了外快和满脸的喜悦。

现在赵来光掉钱眼儿来了。这个时间段如果不上班的话,可能正在夜市上收酒瓶子。

再说了,邱波总不能再返回去叫人家赵来光。

只好硬着头皮在漆黑的道路上摸摸搜搜的向前、向前、只有向前。

邱波渐渐地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的臭酸味,邱波心里一硌,知道前面那个灯火独明的地方是大白天,大家都想法绕着走的垮庄——“火葬场”。

邱波很轻松地找到了班冠男,自行车往面摊前一停,班冠男立马看了他一眼,丢下手里不太忙的活计走过来。两个人有很多话想说但哽了半天,班冠男才来了一句“来了!”“来了!”他这句话才让邱波想起了要说什么,忙不迭的机械的重复了一遍,算回复了。

班冠男拉着邱波坐下,用牛眼杯倒上酒。菜是现成。邱波先开了口:“怎么样,生意还好吧?”“良心买卖!”班冠男侃侃而谈:“我旁边摆着白猫洗洁精,背地里锅碗瓢盆都用洗衣粉,洗刷的光洁铮亮,装饭菜的磁盘,我每隔五分钟就用白毛巾把盆沿擦拭一遍,绝不让它留下明显的灰尘,一定让他干净、干净、再干净,现在人都讲究,讲究吧,还不是眼不见为净!”

“我弄得不但干净,该收多少钱,我也不多要,虽然是独家生意,开殡葬车的我根本不收钱,还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上九流、下九流,我们算是“下十流”改革的新生事物,挣钱才是王道,对了“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日子久了倒是还真有回头客,我们滕州人过百万,火葬场哪天不炼人,活人的钱好人都抢不着还能轮到我挣,不过死人的钱确实好挣。这个单位好,那个单位好,我看就他妈的都躲着走的火葬场的生意好,无本万利啊,同样的骨灰盒300卖,3000也卖,那个给尸体整容的老头挣独门老鼻子钱了。”

“你的学——!”邱波试探着揭他的伤疤。

班冠男的眼球突然定格了,仿佛是锁定目标的大杀器:“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三个字!他是我的同班同学。”话说着他右颧骨上的肉一颤:“也忘不了87年11月23日那一天晚上。”

他低头猛的喝了一口酒,“悠着点!”原本危襟正坐的邱波怕他真的酒乱,不由自主身子一倾的手臂一抬几乎遮住了半边桌子。

班冠男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紧绷的样子放松了,他慢慢的放下酒杯面和语缓的娓娓道来:我中专入学没多久,学校在原来的操场上建了一栋新的教学楼,同时也在学校的后面的田野里新扩了一块比原来的校区还要大一倍的操场,老的院墙放倒了,同学们外出哪儿方便走哪儿,就有这么一个最方便上街的地方,从放线撒石灰,学生开始越线,到撅地槽子,学生跟着跃地槽子,垒墙基到跨墙基,短墙齐裸、齐小腿、齐膝、齐胯、齐腰、齐胸、齐头皮.......。那段墙头建设过程就是学生不断攀爬磴跨的过程,建好后的那段墙头里凸外翘,弯扭七八,更是由于它又凸又翘。依然是同学们上街比大门要方便多的通道,被同学们戏称为自由选择的群众路线。

特别是学校熄了灯关了大门,这段院墙更是成了学生“偷渡”的通道。

即使不关门,我也很少走大门,你不知道那个看门的保卫科长,人长得彪壮,一道白头皮墨发三七开,菊花瓣式的几乎滴油的发梢永远是崭新的剪刀印,满脸都是怒气未消的肉,整天双手抱着膀,在传达室门前度来度去的多能找事儿。

有一天班里组织爬山,吃完饭回来晚了,我给他说了句实话。他黑着脸瞪着眼:“爬山你还饿。”没办法,在人矮檐下,我只好低着头走进了大门。我刚进来,他劈头又是一句:“好好的眼,你戴眼睛。”“真是没法过了,天地良心,你知道的,我这可是近视镜。”邱波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班冠南又抿了一小口酒。“你也别光喝酒吃点菜阿!”邱波真的怕他喝多了,想让他吃点菜垫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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