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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不知一二事,枝头又现满红春。闲云几度飞鹤影,人间往来道心情。

话说人教太清道德天尊,因商周封神,众神归位,八荒布道,九州朝中,故离了玄都洞八景宫,往离恨天兜率宫通玄太初。又因西王母蟠桃绝收,神仙再临杀罚,应昊天上帝之命,寻那混沌开辟,先天抟铸之物八卦紫金炉,以炼金丹,布道兴教,度神仙杀劫。老子见元始封神,而天、地、神、人、鬼五界之仙无成一统,无列一序,故此阐、截、人三教共宴元都玉京,请了昊天上帝,西王母,女娲三仙,并邀伏羲,神农,轩辕三圣驾临,商谈金丹正果,定品列位。此时八王乱国,五胡乱华,西晋合灭,东晋南迁,老子炼丹御道,葛洪辅佐司马睿,衣冠南渡,延续华夏,恰逢其会,此乃定数。

一日,老子坐于玉局宝座,命牧牛童子:“随我往玄都洞去。”牧牛童子牵了板角青牛,先至大罗宫通报。张道陵同葛玄、萨守坚、许逊四位天师正在洞前等候,忽见牧牛童子先行,后面祥云缭绕,瑞气盘旋,赶忙上前。童子在云头呼道:“速报于玄都大法师,快来接老师圣驾。”张道陵忙入洞禀报。玄都大法师正闭目凝神,忽感一阵清明,起得身来,见张道陵来到,知是老师驾临,急出洞来,率众弟子俯伏道旁,口称:“弟子愿老师圣寿无疆!不知老师大驾下临,弟子有失远接,望乞恕罪。”老子现了法身,一时大罗宫氤氲遍地,馥郁满香,红霞耀目,瑞气千条,彩莲叠叠,玉磬悠鸣。

老子说道:“自商周封神,已经一千三百年,只因神仙运逢杀劫,华夷相争,天下又将大乱,我欲以金丹度劫,延道续脉,葛洪是时下山,寻八卦紫金炉,引炉之人,你可曾寻到?”玄都大法师回道:“弟子往南海而寻,那敖广三女与敖明三子,便是引炉之人,现已化为罗浮山上两块青石,但凭老师教诲。”老子颌首笑道:“双龙也是至情至性,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正因如此,方能引得宝炉出现。待时机到来,自让葛洪相救。”玄都大法师答道:“老师所言极是。”老子又道:“葛洪现在何处?”玄都大法师回道:“葛洪现在后园。”老子命道:“将他唤来。”玄都大法师急令葛玄去唤葛洪,葛玄不敢迟缓,忙至后园唤道:“稚川,大老爷叫你。”

葛洪急至洞前行礼,拜道:“弟子葛洪,拜见大天尊,愿大天尊圣寿无疆。”老子问道:“你自幼上山,如今已经七载,可曾学得甚么道术?”葛洪回道:“回老爷话,弟子上山七载,无身池旁挑水洗浆一载,无形峡间锄地垦田一载,无名谷内生火烧饭一载,无隅林里磨刀砍柴一载,无离崖前栽花修树一载,无为洞中念经持咒一载,无有峰上静功打坐一载,未曾学得甚么道术。”老子笑道:“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心中有道,术自有成;心中无道,术难有形。我教与别教不同,千变万化,无穷无极,皆源于心道。你居大罗宫七载,清静无为,修身养性,已入道门也。”葛洪闻言,如饮醍醐,茅塞顿开,脑中一阵清明。

天尊望一眼玄都大法师,法师即唤葛洪:“你且上前一步,我传你奇门遁甲之术。”葛洪遵行。法师右掌按其百会,有日、月、星闪烁其上,金、木、水、火、土,五象现于眉间,霞明玉映,熠熠光彩。周开八门,又现六甲六仪符印,葛洪只觉一股清气,流转胸中,已是脱胎换骨,印现烟霞,拜道:“多谢老爷教诲。”老子微微颌首,又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如今华夏有厄,五胡祸乱,晋室南迁,你与我代劳炼丹,下山扶助明主,南渡衣冠,可成一番正果。此地非你久居之所,即时下山去罢。”葛洪怅然若失,心有不舍,说道:“我自幼上山,亦有七载,今得老爷指迷归觉,正待好生修习,望老爷许留时日,在此清心明玄,不负老爷一番教诲。”老子回道:“修心为道,修行亦为道,人间自有万道。以道度人,乃是太清本真。你今日下山,原是天数使然,不可违逆。”又有葛玄说道:“稚川,修道不在居于何处,而在心向何方。山中可修道,山外亦可修道。见世间百态,是为道行;度万物苍生,乃为行道。你身负天命,自要红尘一走,不可逃避。”葛洪听罢,只好下山,于是伏地叩拜天尊,又拜了玄都大法师与众位道友,问道:“弟子领老爷法旨下山,将来有何归落?”老子回道:“我有十二句偈子,你可牢记于心:”

东回西去洞世事,北往南来知人间;

平叛镇乱持心志,淡看荣辱守安然。

他年自有帝王至,问策访贤落云川;

历劫一七渡衣冠,披难七二开元年,

双龙而出神火现,宝炉炼丹布道玄,

功遂身退应天命,抱朴归真列仙班。

老子说道:“今日你虽下山,还有上山之日。”葛洪再行辞拜,清了行囊,出了大罗宫。有四位天师送葛洪至飞仙崖,吩咐道:“稚川,今日一去,须抱朴守一,持修大道,日后若有难处,可及时知会,我等自会相助。”子牙谢了四位天师,又被葛玄叫住,趁三位天师不察,拿出一木匣,交于葛洪,也不言语,只微微颌首,葛洪会意,遂拜别下山而去。

葛洪行走山间,只见一路千岩竞秀,水木明瑟,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令人目酣神醉。有诗为证:

百灵鸣空谷,玉蝶舞松山;

飞瀑入潭碧,蝉音绕梁掾。

新雨点青叶,梅红现枝帘;

小径蜿蜒处,清风挽夏鹃。

踽步沿溪走,望蟹把石掀;

鱼嬉逐流去,遥现景在前。

问君天涯路,何日向家园;

漫行桃源地,乐在水云天。

美景在前,葛洪却无心赏玩,踌躇不定,暗自思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我自幼离家,一别父亲,已经七载,如今父亲在广平肥乡为官,不知近况如何?我当前往服侍,以尽孝心。”思忖已定,遂借土遁,至司州广平肥乡,到了肥乡令府,看门前已非从前红叶满目,幽香扑鼻,绿柳成荫,清新淡雅,而是雕栏玉砌,丹楹刻桷,长戟高门,金碧辉煌。葛洪心道:“父亲府第,何以装扮如此奢华,令寻常人家心有胆怯。”随即,上前叩门。

良久,府门开出一道缝隙,门房双目半眯,朝外瞅了一眼,慢声问道:“你乃何人?有何事上门?”葛洪回道:“我乃肥乡令葛悌之子葛洪,幼时上大罗宫学道,一别七载,今日下得山来,故回家侍奉父亲。”门房“哼”了一声,说道:“此乃肥乡令毕老爷府第,不是甚么葛悌居所,你这山野小道,敢到此胡乱认亲,还不快快走开。”葛洪又道:“如此说来,我父定是离了肥乡,敢问现在何处?”门房烦道:“我哪里知晓,你到别处问去。”说完,作势关门,葛洪上前又问:“既来此地,可否让我进府拜见县令,也作当面请教?”门房听得此话,想了一想,开了半扇府门,朝葛洪上下打量,慢条斯理,说道:“老爷可是你想见便能见的。”随即,也不看葛洪,只是斜倚门框,眼珠上瞅,双手抱前,右手从腋下摊出,手指上下而动。葛洪不明其意,又问:“那如何才能见到?”门房横一眼葛洪,说道:“看来你这小道,上山久矣,不懂世间人事?”葛洪诧道:“何为人事?”门房笑道:“人情世事,即为人事。你想见老爷,我去通报,这上下跑腿,也是辛苦,些许酬劳,也是应该。人间皆有人事,人情不达,世事难成。”葛洪听罢,只道:“我学道下山,随身只带一些衣物,并无红白之物。”门房听到此言,面色一沉,只听“咣当”一声,府门即被关上。

葛洪立于门外,叹息一声,心思:“山中不知山外事,只道山外仍相是;一日出得山外来,世事已非从前事。”本想穿门而入,可转念一想:“观此府第,修葺如此富丽堂皇,门房又是弄权索财,可见其主,定非善类,即使见得一面,也是枉然。”想到此,转身离走,忽被一人叫住:“你可是找葛县令?”葛洪见眼前之人,乃是位老汉,身着短褐,腰系巾带,脚打赤足,知是位庄稼人士,于是回道:“老人家可识我父?”老汉回道:“葛县令在肥乡之时,向明而治,爱民如子,且材茂行洁,清廉正直,将肥乡治理成全司州百县之首,如此好官,哪个不识?”葛洪又问:“老人家既识得我父,可知他现在何处?为何离开此地?”老汉叹息一声,答道:“太康五年,肥乡大旱,葛县令开仓济民,救了全县百姓,却不知何故辞官不做,离了肥乡,现在何处?我也无从知晓,你再到别处问问。”

葛洪谢过老汉,未行几步,却见一人,仆童装扮,神色慌张,匆匆而过,葛洪奇道:“此人如此慌张,不知出了何事?”于是定神一看,见仆童身后左肩地火已灭,只有头顶天火与右肩人火,也是黯然无光,心知定有鬼祟作怪,便跟上前去,一看究竟。那仆童直往城南而走,约一炷香工夫,到了一家医馆,进入堂中,问道:“请问王老先生在否?”少时,出来一老者,与仆童言语几声,拿了药箱,随后急急而出,朝城东而去。葛洪跟随在后,七拐八绕,到了一个巷口,拱门上书写“吉家巷”三字。

葛洪进了巷中,只见巷子十尺来宽,百米余长,青石铺路,路旁遍插杨柳,左右皆有店肆。仆童领着老者,到了巷子深处,向左一拐,不见踪影。葛洪随即上前,遂觉一阵凉风袭来,待至前方拐角处,赫然见诺大两间商铺,上挂一匾,写着“吉家糖坊”四字,数人围聚门前,嘀嘀咕咕,交头议论。葛洪上前,在人群中寻一人问道:“敢问这位兄台,此店出了何事?”那人见葛洪年纪虽轻,却一身道服,眉目清澈,举止不凡,回道:“我也不甚知晓,只道昨夜寅时,这店内一个刘姓伙计如厕之时,不知撞上甚么东西,竟昏死在前院,若不是叫别的伙计看见,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此时说是气若游丝,性命难料。这不,吉老爷请了神医王郎中过来,瞧瞧有得救否。”旁边一人,见两人问答,也道:“这吉家三世经商,价格无二,童叟无欺,靠着勤劳节俭,攒了这份家业,平日更是乐善好施,扶倾济弱,不知哪里作孽,遇上这等祸事。”

葛洪听罢,也不言语,趁人不察,使个木遁,进入铺内。铺后乃是一个作坊,堆放麦芽谷物,中置铁锅,锅上立着无底陶缸,为糖料制造所用。作坊后面,连着一处院落,中间有一空坪,四面则是十余间厢房,两旁栽种玉兰紫薇,阳光直照,清风微拂,院内清香怡人,倒是幽静别致。南面厢房内,聚有数人,王郎中也在其中,此刻正坐于榻旁,为一年青小哥把脉。那小哥躺在榻上,两眼紧闭,脸色苍白,嘴角抽搐,浑身发抖。右侧站一老爷,抓耳挠腮,也是焦急万分。那王郎中把了下脉,又翻看眼睑,陡然脸色一变,吓得老爷忙问:“刘吉此病,可否有治?”王郎中摇首叹道:“吉老爷,你这伙计并非生病,而是受了惊惧。依老夫多年行医断定,乃是见了甚么骇人景象,以致魂魄离位,人事不醒。恕老朽无能,此症无药可治,这便告辞。”吉老爷听罢,赶忙留住郎中,不让其走,说道:“大夫如此一走,刘吉只有死路矣,还望大夫见怜,想个甚么法子,救得性命。”王郎中回道:“非是老朽不救,实是邪崇之事,非人力所为。当下只有一法,便是寻个阴阳术士,看能否有治,且要赶快,如耽搁久了,恐性命难保。”吉老爷顿足搓手,急道:“片刻之间,哪里寻得如此异士。”口上虽说,却也不愿放任,即令伙计出门寻找。

葛洪见状,察看四下,见院落正前有一角门,门后尺树寸泓,郁郁葱葱,又有高墙遮蔽,一团雾气弥漫其中,久不得散,心中有数,遂退出深院。恰在此时,原先寻那王郎中的仆童,出得门来,急急往外奔走,葛洪上前问道:“这位小哥,见你行走如此匆忙,所为何事?”那仆童听得有人言语,转头相看,见是一位道人,连忙作揖答道:“实不相瞒,家中出了邪事,老爷令我等出门,寻个术士,驱邪救命。”葛洪笑道:“既如此,可领我去,为你家老爷消灾除厄。”仆童见葛洪模样,心存疑虑,说道:“方才王郎中说过,万不可耽搁,如若久了,家中病人,有性命之忧。恕小的直言,我见小哥年纪,未必大我几岁,这邪崇之事,先生以已道行,可有把握?”葛洪听言,长笑一声,说道:

有道不在年高,无道空言百岁;

莫笑志学不揣,老知皆由少怀。

仆童见葛洪吐属不凡,纡余为妍,忙礼拜作请,说道:“恕小的眼拙,不识道德真士,先生高世之度,还望屈进院内,救刘吉性命。”葛洪说道:“天将救之,以慈卫之,你家老爷仁心待人,广布善缘,贫道自当相助。”仆童大喜,遂领葛洪进了院内。吉老爷正坐立不安,心急如焚,忽见仆童,领了一位道人进来,好齐整,有诗为证:

云冠着顶去清尘,青袍素身凌紫轩;

海下双目敛精气,足蹑玄波蕴温颜。

来人本是罗宫客,空空行囊负穹天;

内藏万般无相法,意除不尽世间难。

吉老爷见道人朴实无华,却气度不凡,遂迎上前来,作揖问道:“敢问道者姓甚名谁,何处仙山?”葛洪回道:“我乃大罗宫玄都洞炼气士,姓葛名洪,字稚川,特来解你家之难。”吉老爷观葛洪相貌,若有所思,自道:“上任肥乡葛县令,生有一子,也唤作葛洪,你与其同名,又年纪相仿,莫非?”葛洪笑道:“葛悌正是家父。”吉老爷听言,慌忙下拜,泣道:“原是公子驾临,恕老朽招呼不周,还望海涵。”即唤人搬座端茶。葛洪止道:“你家之事,我已知晓,当务之急,乃是救人,速领我去。”说罢,随吉老爷到了南面厢房。

葛洪走至榻边,见刘吉魂魄离体,奄奄一息,眼看便要咽气,遂令:“速端一杯清水,点一支烛火。”少顷,仆童拿来。葛洪中指点水,在刘吉百会、印堂、曲鬓、太阳、承浆五穴各按一下,见水没入穴内,又以指截火,放于泥丸之上,口中默念玄咒,片刻,一道浊气出了泥丸,葛洪道声:“刘吉还不醒来,更待何时?”言毕,刘吉悠悠睁开双目。吉老爷见状,长舒一口气,喜道:“公子真乃神仙也。”葛洪也不答腔,只道:“速让家中所有人等,来此房间。”吉老爷虽不知缘由,却知必有深意,忙吩咐仆童将上下老幼,连着丫鬟伙计几十余口,皆唤过来。

众人齐至,葛洪将其分为两行,以指取火,各放于每人左肩之上,再端了水杯,口中道声“起”,只见一道水线,缓缓升起,贯入指尖,未几,化为白烟。葛洪一挥衣袖,那白烟弥漫开来,将吉家上下人等,笼于其中,各人肩头指火,倏尔腾起三尺之高,转而又不见踪迹。也是怪哉,只见白烟之中,隐现丝丝黑气,葛洪又将衣袖一挥,白烟飘荡屋外,霎时散开,众人皆感浑身无力,似虚脱一般。

葛洪走到刘吉身旁,说道:“你勿须害怕,可将夜里所见,如实讲来。”刘吉心有余悸,缓缓说道:“昨夜我内急,至后园茅厕方便,蹲下未有片刻,尻子忽被拍了一掌。我想这深更半夜,哪个有这等闲心,与我玩笑,回头一看,却不见有人,再看四周,月黑风高,鸦默雀静,不觉寒毛卓竖,心惊胆颤,再不敢如厕,直往外走,刚出后园,想着将至前院,应该无事,喘一口气,却听后头窸窣之声,心下着慌,脚下不知如何着绊,倒在地上,正待爬起,猛见一白衣女子,披头散发,口中吊舌,约有半尺来长,颈上套一绳索,正阴瘆瘆笑着,走将过来,吓得我心胆俱裂,再不知人事。”众人听罢,皆是头皮发凉,背脊发冷,毛骨悚然。同房另一李姓伙计也道:“我见刘吉深夜如厕,久不归来,恐其出事,便出来寻之。才进院门,见其倒于地上,以为受了风寒,即背回厢房。幸未见得这般骇人景象,否则也是一般无二。”

葛洪听罢,即问吉老爷:“家中后园,可曾有人自缢?”吉老爷毕竟一家之主,虽有惊骇,却听得葛洪之言,随之镇定。回想片刻,似有所悟,忙将葛洪请至屋外,说道:“公子一说,我倒是记起一件陈年旧事。儿时常听母亲吩咐,莫要一人去后园玩耍。那时好奇,便问母亲缘由,母亲却顾左右而言他。愈不肯说,我便愈是好奇,缠于乳母相问,乳母疼我,说是祖母在世之时,不见了一支金钗,疑是丫鬟秋葵拿了,便唤来询问,秋葵抵死不认。祖母也是心善之人,见秋葵不认也便罢了,未作深究。哪知秋葵刚烈,次日凌晨,作坊师傅进后园如厕,见秋葵已缢死在左侧一株柑橘树上。因是深夜自缢,吊得久了,舌头伸出老长,将作坊师傅吓个半死,病了数月。祖母闻知,很是伤心自责,即依礼厚葬秋葵,另给其家百两纹银,又吩咐下人,将柑橘树连根挖去,再请人作法,超度秋葵。自那之后,从未发生异事,故而家中早将此事忘却。莫非刘吉所见,乃是秋葵。”葛洪听吉老爷所言,笑道:“原来如此,方才令你全家上下而至房内,乃是见其左肩地火皆灭,如未及时作法,定然与刘吉一般。我想如此怨念,定有缘由。现既知事情始末,我便去后园一遭。”吉老爷恍然大悟,忙道:“天色已晚,何不明日再去,或是唤些伙计,一同前往。”葛洪摆手,笑道:“区区鬼魅,我一人即可,不劳他人。你在此等候便是。”说罢,进了院后角门。

此时月上梢头,夜幕初垂,一入角门,隐约见一空坪,两侧十余株盆景,小巧别致,中间有一青石小径,连着九级石阶。上了石阶,乃是一座花园。花园正中,有一小池,池水映月,幽深冷清。池塘左侧,栽种二十余株柑橘果树,右侧为一仓廥,似才修缮,仓廥之后,连着茅厕。一到此处,阴风袭袭,树影幢幢,青叶沙沙作响,月光忽明忽暗,模糊之中,忽现一白衣,飘飘荡荡,着实可怖,怎见得:

阴风大作,暗影叠重;园池幽水雾朦胧,冷树清叶湿秋梦。白衣牵索,饮恨只化游魂荡;红舌长吐,怨愤积作馁魄霜。鬼步森森,煞时间万籁俱寂;魅鬽迷迷,一会家上下齐崩。正是魑魅魍魉来作祟,光显吉巷鬼物凶。

葛洪叹息一声,对着白衣说道:“我念你生前可怜,度你往生,你可愿意?”那白衣也不答话,只现了鬼身,血口长舌,探出森森白爪,径自抓来。葛洪用手一指,道声:“孽畜不落,更待何时!”登时雷鸣空中,女鬼慌忙褪去恶相,现了本貌,原是一楚楚女子,跪倒泣道:“上仙道心仁慈,小女秋葵,受诬枉死,魂魄滞留此间,一时不识上仙真颜,冒渎天威,望乞怜救,今一旦诛戮,可怜魂飞魄散,永不往生。”葛洪收了法术,叹道:“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吉家祖母因失了金钗,就此一问,纵是有错,你也不该如此执念,枉送了性命。这便也罢,又何苦怨气不散,在此祸害无辜之人。”秋葵答道:“小女知错,还望上仙饶恕。”葛洪又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身,罢了,我且饶恕于你,然不许在此扰害,城南王郎中家里,有孕妇临盆,你这便往生去罢。”秋葵连忙磕头,葛洪往空中一指,现一符印,遂贴于顶间,只见一道火光腾起,秋葵化为轻烟,径自去了。

葛洪度了秋葵,沿茅厕转悠一会,又进入其中,目视墙头,略有所思,遂出至前院。吉老爷在外,来回度步,见葛洪出来,忙迎上前,问道:“方才听到雷响,情形如何?”葛洪将降鬼之事说来,吉老爷谢道:“幸得公子驾临,否则我这一家上下,皆死于非命。”又叹:“秋葵生前死后,祖母皆不曾薄待,祖母在世之时也未有异事,何故到我这里生祸。世间有言,好人好报,我勤俭持家,一生行善,从不敢气盛凌人,却仍招来鬼怪,终究是好人多磨难,恶人行千年。”葛洪正色说道:“最善之人,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因不争,故而未有过失,也未有怨咎。而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你且随我过来。”随即,往后园而去。吉老爷不知其意,跟走在后。

两人行至后园茅厕,葛洪手指墙头,说道:“你且看来。”吉老爷左瞧右望,回道:“未见有甚?”葛洪一掀瓦片,赫然见一血手印,分印于五瓦之上,鲜红醒目,令人不寒而栗。吉老爷惊恐问道:“哪里来的手印?”葛洪说道:

鬼神皆不害人,唯有人之相害;

一念虽是一瞬,善恶自有两分。

葛洪又道:“此墙乃是新砌,瓦亦是新铺,做工之人,你可有怠慢?”吉老爷思忖半饷,恍然说道:“前些日子,我见这后园仓廥已有年月,处处破败,便寻了个泥瓦工匠,修缮一番,之前已量定用料,商好价钱,哪知这匠人今日加瓦,明日添砖,做工懈怠,却只顾拿钱,我见他为人不实,故将其辞退,另寻他人。”葛洪说道:“你家祸事,正由此生。这瓦上血印,便是此人怀恨在心,故而所为。此法唤作聚怨术,以己鲜血印于房顶,可召聚枉死之人生前怨念,凝魂结魄,纵怨害人。”吉老爷方才明白,不禁动容,气道:“这等匠工,心思如此歹毒,本是自己不济,反倒怪我责处,使如此卑鄙手段,枉自害人。我即差人寻来,问个不是。”葛洪笑道:“此人已离肥乡,再难寻回。”吉老爷即道:“那如何是好?这等不正之人,未得教训,终归还要害人。”葛洪回道:“你方才说,好人多磨难,恶人行千年,却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行善积德,虽遭此劫,自有解之,而那人害人害己,殊不察以鲜血聚怨,怨气入体,已时日无多矣。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此乃大道。”吉老爷俯仰唯唯,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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