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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黄魏紫斗闲春,东风一夜扫秋声;英雄无道是草莽,图王霸业几人真。
且说贾后召潘安入宫,这潘安何许人也?原是荥阳人,字安仁,少年时以才名闻世,弱冠之年入仕,历任河阳县令、怀县县令、太傅主簿、长安县令,后谄事贾谧,与石崇等二十三人拜于贾谧门下,共称“金谷二十四友”,又因容颜至美,独得贾后专宠,升为黄门侍郎。这潘安何以颜色,足可称之“俊美绝伦冠天下,人间阅尽已千年。”曾有三月春日,潘安挟弹出游洛阳道,春光似绣,繁花如锦,却不及翩翩少年容颜,洛阳城内,无论老妪还是少女,皆是一见倾心,神魂颠倒,竞相追逐,连手萦绕,有手捧鲜花者,有怀抱香果者,尽将花果投入少年马车,一时洛阳群芳舞动,潘安得“掷果盈车”之美誉,闻名天下。
贾后虽然貌丑,却向来欢喜美男,自鼎掌乾坤,愈加看不上惠帝那痴呆相,先是太医程据,状貌颀晰,为贾后所爱。贾后借看病为名,一再招诊,留宿宫中,颠鸾倒凤,如此半年,仍不满足,后令侍婢寻觅貌美少年,装入箱车载进宫来,供其宣淫,事后杀害,以免张扬。此法本来隐密,只因一张姓小吏,贾后怜其端丽美容,不忍杀之,小吏也是聪慧,他人问起,只说是进了仙宫,见了仙女,方保存一命。然众人皆知为贾后,只是不说罢了。贾后也不羞愧,又闻潘安之名,心生向往,有意招来,恰潘安投入贾谧门下,捉刀《晋书断限》,贾谧见潘安才貌俱佳,故引为“金谷二十四友”之第一友。贾后趁机得见,惊为天人,心神荡漾,当即命其侍寝,一夜春风,爱不释手。潘安得贾后宠爱,一路升迁,也乐得如此。话说贾后召潘安入宫,那潘安进来,登时满堂春风,怎见得好样貌,有诗为证:
神若夕雾,形似木兰;静一分,秋水墨画;动一霎,飞雪蹁跹。只见那长发束冠,霜鬓风裁;面同满月,流霞溢彩;眉色如黛,浓淡总是相宜。玲珑耳,琉璃目,玉峰鼻,卧弓唇。轻衣袅绕,烟笼出尘;明动幽瑟,龙章凤姿。韶光无情,少年已非年少;月华有意,人佳依旧佳人。
贾后见潘安到来,欢喜非常,忙迎上前去,执手而坐,身子微倚。潘安闭目吐纳,少顷睁开双眼,即拿出一物,原是个青瓷药瓶,倒出些散剂,又令宫女盛盏热汤,和之服下,俄而面色红润,浑身躁动。贾后好奇:“此乃何物?”潘后回道:“此为五石散,有助阳防寒,延年健体之效。”贾后调笑:“最好用以房事,更可如虎添翼也。”潘安不敢妄言,贾后却早已欲火难耐,赶紧宽衣解带,登床抱玉,宫中虽是更深人静,却听得风过龙庭,鸾歌昏帐。两人唇齿抚弄,蝉影笼钗。这一个色变声颤,渐惊红涌,春意满怀,娇哼连绵;那一个乘鹭望水,横波逐流,深浅交替,抚露拍雨,好半晌方云消雾散。两人起得身来,潘安服得五石散,仍觉燥热得很,遂赤着身子,行走宫内,贾后也随之左右,亦步亦趋。
潘安见贾后面色不好,小心问道:“皇后眉头紧蹙,似有心事,不妨直言说来,小臣愿与皇后分忧。”贾后不言,潘安思忖片刻,又问:“皇后可是为张泓一事烦心。”贾后轻声叹道:“本宫得张泓一路扶持,早已视其为股肱,却不知哪来甚么个天师,竟于朝堂之上言其妖孽,张泓若为妖孽,本宫岂不是祸首,如今张泓不知去向,众臣说长道短,心实难安也。”潘安言道:“小臣亦有此虑,皇后虽执掌朝权,看似安如泰山,实则却是迎风秉烛。”贾后心头一怔,即问:“安仁可从详道来。”潘安回道:“皇后之危有三,其一,皇后一向倚重张泓,不想却是妖孽,虽未查证,然下落不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天灾连连,外人皆迁罪于皇后也,此乃言危;其二,皇后鼎掌乾坤,然诸王环视,坐拥天下,汝南王、楚王虽除,却仍有封王在外,精甲锐兵,且早对皇后怀有异心,一旦发难也是棘手,此乃势危;其三,皇后与陛下并无子嗣,就如无根之水,无本之本。当今太子非皇后亲生,其母仍在宫中,太子年幼尚且无事,然日渐长大,今后继统大位,皇后何去何从?皇后旦有对错,众臣是尊皇后,还是尊天子,恐未有几人再听皇后之言。此乃本危。皇后有言、势、本三危,危在旦夕也。”贾后听此言语,脸色一沉,勃然变色,问道:“依安仁之见,有何法解此三危?”潘安思道:“此三危若一一解之,则是江流奔月,追之不及。皇后虽有三危,其根却在本危,皇后若有子嗣,子嗣若为太子,则言势之危自然而解,皇后深根固柢,必得万世之安也。”贾后听言,良久不语。
二人又走上片刻,待药性散去,潘安穿戴齐整,告辞出宫。贾后闭目沉思,琢磨潘安之言,愈发觉得有些道理。许久,方唤左右进来,令道:“传贾午进宫。”这贾午又是何人?也有一桩往事。贾午乃贾充小女,贾南风母妹,自小生得光丽艳逸,端美绝伦,虽说姊妹二人容貌大相径庭,其性却是一样,恣意妄为,果敢泼辣。贾充在时,家中常宴宾客,贾午好奇,便在门外窥之。偶然之间见到一人,容貌俊俏,神采飞扬,打听之下,得知原是汉朝韩王信之后,魏司徒韩暨曾孙,名曰韩寿,系出华胄,年少风流,也是家道中落,投入贾府做了个司空掾,不由心生爱慕,竟瞒了家父,私令婢女穿针引线,前往说媒。婢女辗转见到韩寿,说明来意,竭力撮合,韩寿心有所动,当晚翻墙入府,夜会贾午。两人相见,卿卿爱爱,共结鸳鸯,欢娱之时,韩寿闻贾午身有奇香,非兰非麝,另有一种沁人雅味,好奇问之,贾午回答乃是西域进贡的奇香,天子特赐家父,自己因而得之。韩寿极为称赏,贾午为讨情郎欢心,暗自记下,悄入家父房中窃得奇香,次日幽会送予韩寿。韩寿得了奇香,揣于怀中,殊不知此香一经人身,经月不散,旁人皆有疑惑。
一日贾充与韩寿相对,闻得身上奇香,暗自忖度:“此香莫非西域奇香,然此香除六宫外,唯大司马陈骞与吾得天子赐予,他却从何而得?定是受人相赠。”又转念一想:“韩寿不识陈骞,且向来在我府中,然此香我只分给小女一些,莫非是小女所赠。”左思右想,只觉得疑窦丛生,即宣召女儿侍婢,秘密查问,一吓二骗,果得实供。贾充得知内情,又羞又愤,然对贾午不忍加责,如何处置二人?一来贾午放言除韩寿之外,宁死不嫁,二来为保贾家名声,不得已便将错就错,索性招韩寿为婿。韩寿借贾充权势,青云直上,授官散骑常侍,妻荣夫贵,故外人引为笑谈,称作“贾午偷香”,也是奇闻。韩寿虽有情运官运,然气运却短,天命不长,只留下两子,长子便是贾谧,深得贾南风喜欢。贾午也是心术不正,挟贵倚势之辈,自韩寿逝后,便一心一意扶助贾后,以享殊荣。
且说贾午进宫,见贾后神色凝重,问道:“皇后可有烦心之事?”贾后见妹妹到来,眉头渐舒,令左右退下,低语:“传你进宫,正为一件大事。”遂将天灾频现,天师言妖,臣子非议,潘安谏言,告于贾午。贾午听贾后言语,叹道:“潘安之言,甚有道理,贾氏一门自老爷去后,全仗皇后,方得享满门富贵,然皇后无子嗣,他日若陛下龙御归天,太子继位,生母谢淑媛又在宫内,皇后如何处置?莫如早作打算。”贾后哼道:“唤你过来,正是为此,小妹有何良策?”贾午又道:“前些日子,小儿与我有言,太子积蓄私财,结交小人,无非是欲害我贾氏一门,如今趁太子羽翼未丰,予以废黜,另立个仁慈孝顺之人,方可求得平安,保长久富贵。”贾后闻言,连连称是,问道:“计策虽好,然哪里去寻个方圆之人。”贾午即道:“千好万好,不如自家的好。”贾后疑惑,问道:“自家哪有?”贾午低语:“皇后不知,拙夫虽去,却留下一种,仍在腹中,我未与他人说,旁人也不知晓。皇后可算好时辰,假称有了身孕,待小子瓜熟蒂落,若是男儿,到时李代桃僵,一来可取代太子,二来也未便宜了外人。”贾后大喜,即道:“此计甚妙。”贾午接道:“太子若无失德,也无废黜之理,还须想些法子,宣扬太子过失,待时也好有个由头。”贾后连连点头,赞道:“妹妹思虑周全,可先回去,收拾些衣物再来,便在这宫内待产,本宫自有安排。”二人又嘀咕一番,贾午方离去。
贾午走后,贾后又传贾谧。约一炷香工夫,贾谧进宫,贾后忙问:“张泓可有消息?”贾谧回道:“小臣多方探查,只知张泓出城往云梦山而走,之后再无任何消息。然听山中人讲,前些日子五里鬼谷一声巨响,虬龙当空而现,甚是奇观。”贾后又问:“百兽壁可曾去过?”贾谧回道:“看过,百兽壁现已是茅封草长,未有人迹。”贾后闻言,闷闷不乐,心道:“那张天师是个得道仙人,张泓恐怕难逃此厄。”沉思良久,方道:“张泓之事,且放一旁,这段时日看看太子,有无失德之处,时时报于本宫。”贾谧也是七窍玲珑之人,闻言心底透亮,即领旨出宫。
贾谧方走,婢女报天子入殿。贾后连忙卧于榻上,口中哼哼哈哈。惠帝进来,见贾后模样,忙问:“今日清静,正好玩耍,皇后如何卧于榻上。”贾后回道:“臣妾身子不适,故歇息片刻。”惠帝笑道:“既如此,好好歇息罢了。”贾后气道:“陛下也不问臣妾,身子哪里不适?”惠帝恍然大悟,即问:“皇后如何不适,可否看过太医?”贾后佯作羞状,说道:“陛下只知玩耍,可曾在意臣妾?连臣妾有了身孕也不知晓。”惠帝大惊:“皇后有孕,未有人与朕说起,实不知晓,此乃何时之事?”贾后哼哈一声,略显疲倦,回道:“前日宫内行走,忽感身子倦乏,恶心欲呕,后太医来看,方知是怀了身孕。”惠帝闻言,又笑:“既如此,皇后好好歇息,朕要去玩耍了。”贾后哼道:“去罢,好好玩乐,莫再来扰。”惠帝忙起身出宫。贾后又传侍婢:“且去太医令府,便说本宫有孕,要程据莫乱声张,照此说话。回来之时,且带些稻草产具。”如此心计,有诗为证:
腹内空空如也,袖里包罗万象;
人心真真假假,世事迷迷茫茫。
且说贾谧会意,往东宫而去,途中自思:“太子素来与我不睦,使我屡遭白眼,若今后继位,我焉有出路,此番定要拿他把柄,早做打算。”片刻工夫,至东宫外,正要进去,忽见一人一瘸一拐而出,面色铁青,大汗淋漓,贾谧好奇上前,定睛一看,原是太子中舍人杜锡,遂问:“世嘏这是为何?怎如此模样?”杜锡见是贾谧,连忙施礼,喘一口气,断续答道:“小臣不慎,方才跌了一跤,故成这般模样。”贾谧即道:“小心为好。”杜锡谢过,径自出宫。贾谧望一眼,见杜锡臀部,满是鲜血,心下疑惑:“跌倒怎会如此?”未走两步,又见两侍从匆匆而行,一人手拿毛毡,另一人窃笑不已,互道:“太子这般弄巧,那杜锡老儿也是活该,平日里絮絮叨叨,太子早就厌烦,今日令我等针插毡中,放在那杜锡老儿座上,且教他知道如坐针毡,看他血染裩裆,好笑好笑。”两人言语,全入贾谧耳中,不由暗道:“原来如此,杜锡尽忠劝学,太子却不尊师道,背礼违教,无端伤害,可要好好记上。”遂往里走,忽听一阵吆喝,吵吵闹闹。
贾谧也是精明之人,忙隐了身子,把头一探,正见太子与侍臣在宫内,摆设集市,有人切肉卖酒,有人看菜买瓜,太子手提度量斤两,说出轻重,竟然分毫不差。贾谧侧耳细听,太子吩咐左右:“速去西园,拿些葵菜蓝子鸡面发卖。”贾谧自笑:“太子年幼虽聪慧,年长却不好求学,放纵游乐,竟秉承生母家传,喜好这屠夫买卖,如此下去,怎可承嗣天下?”正思忖间,忽有人道:“孰在外头,鬼鬼祟祟。”贾谧闻言,忙现身进来,自报:“小臣贾谧,特来拜见太子。”太子见是贾谧,也不答言,衣袖一拂,竟撇下众人,径往后庭嬉戏去了。贾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万分,又待了片刻,仍不见有人搭理,自觉无趣,遂出了东宫。
这厢,太子知贾谧离去,不由冷笑两声,詹事裴权在旁,劝道:“贾谧为中宫宠侄,殿下如此待他,一旦交恶,两相结怨,祸事不远矣,愿殿下屈尊相待,以免生变。”太子闻言,勃然变色,厉声说道:“多言可恨,着实可恨。”裴权见太子发怒,自知失言,原来太子与贾谧早有嫌隙,当日太子择太子妃时,欲聘尚书令王衍之女,王衍有二女,长女貌美,少女貌丑。太子欲纳长女,然贾谧亦看中此女,偏来作梗,求贾后作主。贾后明知太子欲纳王衍长女,却偏向自家人,为贾谧迎娶长女,使太子纳王衍少女为妃。太子得了丑女,既恨贾后,更恨贾谧。裴权想起这般事,故不敢再言,俯首辞去。贾谧出了东宫,逢人便说太子失德,又令亲信四下散播,败坏太子名声。未出几月,朝中上下,皆知太子顽劣,不堪任重。
贾后在宫中待产,掐着时日,往肚内填充稻草,以掩人耳目。春去秋回,窗间过马,转眼已有九月。一日,贾后正在歇息,忽侍婢匆忙来报:“夫人弄璋之喜,可喜可贺。”贾后喜道:“妹妹果然生子也,快引我去。”侍婢连忙引贾后至凌云台,贾后见贾午,忙问:“小儿何在?”贾午无力作答,婢女赶紧抱新儿过来,贾后瞅一眼,见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心中颇为满意,不由眉开眼笑,说道:“从今日起,小儿抱入中宫,由本宫抚养,他日立为太子,光我贾家门楣。”贾午勉强起身,说道:“小子有福,得皇后垂爱,小妹谢过。”贾后随道:“一家人犹如一叶舟,当同舟共济,莫要说这两家话来。”即令侍婢抱新儿去中宫,又密令潘安,将知悉贾午分娩之人尽皆毒杀。
处置妥当,贾后一面令太医令程据召医官二人,坐婆二人,收拾产房,布草三四处,悬绳系木,下铺软毡,做足了样子,一面差人告知天子,产期已至,疼痛发作,即将临盆,天子虽知晓,却只顾玩乐,无暇看望,贾后也不气恼。当晚,宫中传了消息,贾后生子,取名慰祖,有寄慰宗祖之意。惠帝下诏,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朝中大臣尽来拜贺。贾后好不得意,令人好生抚育新子。也叹此子命数,有诗为证:
本应驷马高车行,襁褓难违父母命;
小儿无意弄青史,一了平生留空名。
贾后以为他人不知,群臣却多已瞧破阴谋,只是不敢明说罢了。有些忠直之士,心中焦急,斗胆谏言。中护军赵俊劝太子设法废了皇后,太子道:“皇后虽不贤,然未有大咎,如何废得?今后莫再出此言,若让旁人知晓,甚为不美。”又有太子左卫率刘卞,至宰辅张华府上,问道:“皇后生嫡子,欲取太子之位,公可知晓?”张华回道:“闻所未闻,君从何而知?”刘卞又道:“我本为贫寒之士,任须昌小吏,得宰辅栽培,方有今日,士为知己者死,今日我无所不言,公是否疑我?”张华不答卞言,只是婉转问道:“若有此事,君如此应付?”刘卞即道:“东宫才高德正之人众多,四卫率且拥有精兵万人,公居宰辅之位,有阿衡之责,我等若得公之钧令,太子上朝,总领尚书事,废皇后至金墉城,只需两个宦官足矣。”张华心知贾后常遣亲信,探听众臣私语,故不敢乱言,口中推脱:“当今天子仍在,太子亦是人子,老夫不堪阿衡重任,未得废立诏命,唐突行事,乃目无君父,明告天下不孝,即便事成,也免不得获罪,况且外戚权臣满朝,权威不在一人,怎可保安然无事。”刘卞闻言,心知张华不能成事,悻悻退去。殊不知,窗外有人,早已将二人言语听于耳中,报于贾后。
贾后得知消息,心下大怒,恰贾午在旁,即道:“当日潘安仁说皇后有言危,果真如此,可见心怀不轨者,大有人在,为今之计,宜早废太子,以固权势,断他人假借图谋之心,方无惧也。”贾后亦道:“小妹之言,甚合吾意。”遂令贾谧、潘安、董猛、李肇、孟观进宫商讨,又令裴頠罢刘卞左卫率之职,迁调雍州刺史。刘卞得令,心知言语泄漏,遂服毒药身亡,以免连累他人,且不提。
太子不知贾后使坏,恰长子司马虨病重,太子在府中祈祷求福,忽有内廷密诏:“天子染疾,令太子入宫朝见。”太子虽顽劣,却是个孝顺之人,遂换服进宫,却不想让一人拦住,原是詹事裴权。只见裴权声泪俱下:“太子不可前往?”太子不解,问道:“为何不可?”裴权拉住太子衣角,即道:“臣观星象,有妖星现南方,白日可见太白星,乃女主当昌之象,而中台星拆离,乃正本失位之象,其象不祥,太子若去,恐有祸事。”太子拂袖说道:“星象之说,虚无缥缈,不足为信,父皇有疾,怎可不去。”裴权仍道:“天子不豫,宣殿下进宫,自有明诏,何须密令,且左卫率因言获罪,服毒身亡,世人皆知乃皇后所为,皇后欲害太子,此时若去,如羊入虎口也,太子执意要去,可领右卫率同去。”太子斥道:“一派胡言,引兵入宫,岂非谋反,我尽人子之道,进宫服侍父皇,乃寻常之事,你等莫要多想。”言毕,未理众人,径自入宫,已是日冥时分。
过太极殿,至东堂,不见天子,再到式乾殿,亦不见天子,太子正心疑,有内侍出来,禀道:“陛下正在昭阳殿歇息。”遂引太子过去。此时天色已晚,夜阑人静,四下空无一人,太子跟随在后,少顷至昭阳殿,蓦然抬首,那昭阳殿前,一对铜龙铜凤平日绚丽瑰奇,精致巧雅,此时再看,却是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教人胆颤心惊,望而却步。太子心神一凛,欲折返回去,却又不敢,只得硬起头皮,进了宫来。至殿内,内侍引入别室,道声:“殿下暂且小憩,静待后命。”遂退下不见影踪,太子无法,只得等待。约摸一盏茶工夫,仍不见有人,于是小声道:“父皇。”连叫三声,忽别室门帘一掀,进来一位女子。
太子定睛一看,这女子好一番模样,只见头插镂空金簪,青丝紫玉点缀,双颦浅黛,春水流盼,杏眼莞尔,摄人心魄;颈肩如削,一席烟衫款款,腰系锦织,摇曳生花,端得是风情万种。那女子手托一盘,上有一斛酒,至太子跟前,道声:“奉天子诏,太子至仁至孝,特赐酒三升。”太子见女子貌美,不由问道:“你叫何名?”女子答道:“小女陈舞。”太子又道:“好名字,想来你天生喜舞,故有此名。”陈舞即道:“小女为太子舞上一曲,以助酒兴。”言毕,云袖一摆,即舞起来,身姿妙曼,鸾回凤翥,有词为证:
杯中有美酒,醉里看红颜。清影自弄月下舞。一步浅笑云宫燕,半窗人,满天仙。素手剪兰芷,霓裳拂幽弦。谁家女子在人间?昭阳殿上对无言,君莫笑,且行乐。
太子且饮酒,且赏舞,不觉之间,三升酒入腹,那酒后劲甚足,太子不胜酒力,顷刻烂醉。陈舞见太子醉倒,忙走至身旁,唤一声“殿下。”不见答应,遂退了出去。又有二人进来,原是贾后与黄门侍郎潘安。贾后见太子不省人事,笑道:“引君入彀,安仁妙策也。”潘安亦道:“愿为皇后分忧。”贾后喜道:“安仁快些行事。”潘安答应一声,拿来纸笔,略加思索,挥毫而就,书写一纸: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
随即,又写一纸:
吾母宜即刻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贾后在旁细看,潘安释道:“可令太子抄写,再呈于陛下。陛下阅后,必定大怒,皇后可趁此除了太子。”贾后即道:“如此甚好。”于是唤来婢女,令拿好纸笔,趁太子酒醉,逼抄原稿。婢女待贾后二人走后,过去唤太子。太子醉眼蒙胧,见有人轻唤,哈欠一声,说道:“且让我歇息一会,莫来烦扰。”婢女遂大声道:“天子有诏,令太子抄写祷文,以感上苍。”太子闻言,即端正身子,少时又瘫软下去。婢女倚住太子,将原稿拿住,太子两眼模糊,也不加辨认,只看原稿上为何字,便依次抄录,字迹歪歪斜斜,残缺不全。好容易写完两稿,太子把笔一放,又沉沉睡去。婢女拿了抄稿,赶忙出了别室,交于贾后。贾后得稿,大喜过望,遂往凌云台,呈献惠帝。太子仍昏睡宫中,潘安令内侍拥掖出宫,扶太子上寝舆,自返东宫。
翌晨,惠帝驾临式乾殿,召令公卿入宫。众臣见天子面有怒色,不知发生何事。惠帝怒道:“太子大逆不道,竟生图谋之心,罪无可赦。”众臣不解,面面相觑,张华禀道:“太子虽放纵游乐,荒废朝中陪侍,然至仁至孝,陛下何出此言?”惠帝摆手,少时黄门令董猛出来,拿出二纸,遍示群僚。惠帝说道:“此乃不孝子遹所书,那第一张纸,要朕自行了断,如不依言,则进宫了断朕,皇后也须自行了断,如不依言,则亲手了断皇后。那第二张纸,更与谢妃约好时日,两边发难,莫要犹豫,好自己为皇,蒋美人为后。如此悖逆,天理难容。”众臣接连瞧看,皆面面相觑,不敢发一言。惠帝又道:“言由心生,太子其心可诛,理当赐死。”张华闻言,按捺不住,禀道:“由古至今,国运往往因废黜正嫡而改,太子乃国之储君,何须谋反,此事甚是蹊跷,陛下不可妄动国本,还须查证核实。”张华一言,满朝议论,惠帝本来依贾后所授言语,然张华此番说辞,竟不知如何作答,似痴哑一般,默不作声,一时式乾殿内,吵吵嚷嚷。
贾后在屏后,听得殿上动静,知道不妙,赶忙趋内侍,取了太子平日手书十余笺,上殿说道:“奉皇后懿旨,取太子手书,比对字迹,以鉴真假。”遂令群臣核对。群臣你拿一张,我看一张,反反复复,横竖校看,笔迹大略相符,然有一点不同,平日手书虽说字体不美,却也是工整,而两纸逆书,因太子醉酒,字迹歪曲,姿势潦草。众人不知其中原因,一时难辨真伪,无从指驳。张华又道:“东宫如若真有此书,那究竟由何人传入,可召太子入殿,当面对质。”潘安即道:“太子写此谋逆之书, 其心已昭,安可再传召入宫,如若趁机带兵进来,难以收拾,陛下还须速决,以免生祸。”张华说道:“太子之论,岂可如此草率,如今前因后果,皆未明了,怎能赐死太子。”惠帝仍不发一言,众臣有赞潘安者,有同张华者,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终是未有定论。
贾后在屏后,听得前面聒噪,早已是坐立不安,心急如焚,恨不得走出屏后,喝令众人,好自己独断专行,只是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越礼,以免徒生口实,然眼见日影西斜,如此下去,等太子回过神来,事便难办,遂召董猛入内,令道:“事宜速决,为何议了半日,仍不得结果,你且出去,传我懿旨,哪个臣子若不肯传诏,则军法从事。”董猛奉旨出宣,张华驳道:“国家大政,当由天子主裁,你是何人?胆敢妄传内旨,淆乱圣听,如今天子在上,你不传明诏,乃置天子于何地?”董猛又羞又愤,赶紧掩面,复回屏内,返报贾后。贾后见张华等人心意坚定,心道:“这老匹夫,若非有本宫说话,你安有此高位,竟忘恩负义,处处与我为难。”又恐事情有变,眉头一纵,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即令侍臣过来,草表上请保全太子性命,免除太子之位,废为庶人。
此表一出,惠帝即依议应允,遂拂袖退朝。众臣见天子准请,且保得太子性命,也未敢多言,只盼从长计议,三五成群,退出宫去。贾后见事成,忙遣尚书和郁,与东武公司马澹一道秉持符节,前往东宫,宣读诏令,废除太子,成为庶民,幽禁金墉城。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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