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滥觞（二）(1 / 1)

X城，在中国几百个或大或小的城市里，名气算不上很大，只寻常地站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叫得响的工业品牌与文化遗产，亦没有出现在教科书里的旅游景点与传说故事。甚至，历史上的骚人墨客都不曾为它填诗赋词，著书立说。它有点昧昧无闻地存在着，孑立，名不见经传，安静地伫立在大地边缘的一角，成了一道不算明媚的风景，在纵横交错的经纬线上，独立于世。读书时，我曾寻踪访迹，踏破铁鞋，在旧巷子里一家木房竹瓦的小吃店里见过一幅放大后的X城黑白老照片，有些暮色苍茫般的模糊，泛着若即若离的光。照片是德国人于光绪年间拍摄的，晚清时期的X城，鳞次栉比，层台累榭，拥挤的行人剃发留辫，瘦削的马蹄袖箭衣成千盈百。虽没有近代工业文明的侵染，但街道上车水马龙，算得上是商贸重镇，是中国农业文明一个典型的城市缩影。曾经，至少它是繁华的、张扬的，可惜这种排场是短促而逝的，是鲜为人知的。解放后，经过一场又一场的洗礼，这座位于中国西南部的小城，早已经“泯然众人”矣。外地人对于X城，是一个遥远的坐标，是浮于表面的，是凭空想象的，是一个清晰上口的名字，却又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一个雾里看花的符号。

我常想，X城存在的目的，大概是为了与我相遇，或者与我们相遇，或者让我们与它相遇。高三时，坐在压抑沉闷的教室里，常望着窗外高大的杨树发呆，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到X城读书。然而那年七月，当我的第一志愿因几分之差落空之后，我只得拼命抓住那个征集志愿的机会，好比紧紧攥着命运的掌纹，绝不敢松手。我安慰自己，好歹是个本科，将来还是可以读研究生的，况且是二本，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录取批次。其实，那时对读研是一无所知的，无非是某个人随口说了一句，然后被自己牢牢地记住。至于三本，我是不愿也不会读的，说白了，是因为没钱，承受不了高昂的学费，还有更要命的，社会并不是很认可这类学校。我是怕冒险的，更不会冒险去选择。X城，它仿佛是专门为了等我，等了我将近十八年，从我的出生一直到长大成人，迂回曲折般，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在漫长的翻山越岭后，我终于来到这里。遇见它的第一天，天是响晴的，尽管周围的面孔个个陌生，但并不影响头顶的云彩是牡蛎白，剔透闪光。

X城不算大，规模与其类似并论的城市，成百上千。如果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可以将X城的轮廓尽收眼底。城区如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悲欢离合的故事，发生在曲折昏暗的陈旧巷子里，发生在五光十色的窗帘后，发生在浓密阴凉的古树下。X城的建设，尽管日新月异，但又实在无令人称赞的惊人之举，在新世纪城镇化的浪潮里，和很多急功近利的城市一样，不甘落后，近年来崛起一片片高层住宅，方形盒子的公寓写字楼，大型的购物中心，地下停车场等。但X城原有的规划却是极工致细腻，沿袭了中国传统依山傍水的建设理念，尤其是旧城，至今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的一些民居，只是数量委实不多，零零散散的几处，屋顶阴凉的瓦片上长满了苔藓，瓦片与瓦片的缝隙之间甚至能看到枯草。街边冷不防冒出几栋高大的民国建筑，似乎也在向人们暗示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繁华。河水穿老城而过，街道大多四四方方状，不算宽敞的双行道，街道两边井然的栅栏上涂着浅色朱漆，颇精良考究，上面缠绕着爬山虎与葛藤之类，尤撩人的。曲折迂回的巷子里，藏着这个城市年久失传的工艺、当地祖传的风味小吃、不为人知的旧闻秘史，都随着光阴一点点变老，成为历史与传说。市中心稍微偏北是一个大型的免费公园，算是X城不可或缺的点缀，好比前卫的咖啡馆安放在菜香酒浓的弄堂里，出萃地遮不住。公园里有个大型的湖泊，粗大的树木随处可见，里面的植物四季之间也能常新常绿，是人们饭后休闲散步的好去处。最初，我们也是常去这里的，可能太熟悉了一样东西后人就会厌烦，后面就懒得去了，再后来，关于它的记忆，就是公园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免费厕所。难怪有人说，如果你想失去谁，那么请你去接近他。公园衬着X城的气质，潮绿，鲜活，骨子里积极向上，毕竟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也可能是太过于年轻，所以缺少了一点历史的沧桑。人们记不住它的曾经，也不想去记。

我喜欢X城的街道名称，如朱槿街、珊瑚道、彩虹路等，不怪异却能与众不同。比起大多数城市的中山、人民、文化路之类，大有径庭，不仅让人印象要深，且眷而不忘，固执地彰显着自己的特色。所以，做人做事也一样，太规矩太有序的东西，抛开人情世故的协助，总是难成气候的。漫步路边，是三三两两的咖啡馆与旧书店，文艺得让人充满无限遐想，尽管意大利浓缩咖啡的味道并不地道，旧书店也缺乏一种怀旧的情怀。X城街道两边是整齐划一的女贞与樟树，四季青翠，阳光在叶子上熠熠生辉。早年的旧街道边多是魁岸的松柏，树下是密密挤挤的葱兰，洒水车过后，葱兰水灵灵的，整个城市亦清汪汪的，赏心悦目。

X城区的人，不算多，但总不少于几十万，几十条公交线路蔓延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乃至郊区的村落或景点。它沿袭了与自己类似的三四线城市的一贯作风，生活的细而慢，像煲鲫鱼汤，大火是绝对行不通的，会烂掉。看得见的生活节奏像氤氲的温暖水汽， 一条一条地往上窜，悠哉地清晰可见，不浓烈的。人的散漫和幽闲是钻进血管里的，似厨房瓜刨刮出来的洋芋丝，均匀地一致，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有时，在大街上看到穿笔挺西服、打蓝白相间领带的年轻人，人们总是会忍不住地回头看上两眼，绝对不是因为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太刺鼻，而是这种精致的小白领在X城简直太少见，所以显得格外新奇。公交车的司机很少赶时间，也不见有人催着赶路，城市不算大，有些单位就在家附近，方便省时。勤劳的异乡人在这里倒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才华被湮没，古人有句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对于X城，我自己也算是外来的和尚之一，可惜美好的大学四年，却并没有把“经书”念好。俗语又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这道理总是不差的。X城的外地人并不多，多是周边的乡下人，外省人也有，但是少，几乎都是来这边做生意的。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在别人的城市讨生活，有些艰辛只有自己知道，说出去，太煽情了就不值钱。若赶上重要的节假日，城市的道路上就会看到穿着自己民族服饰的男男女女，五颜六色的。他们身后是竹编的背篓，应该是坐了很长时间的中巴车，从下面的县城和山村，来X城赶场。他们讲着自己的方言，把家中的土特产拿到城市来交易。街道的两边，这些身穿少数民族服饰的人们和他们珠串银链的衣服，都成了这个城市一道别致的风景，百看不厌的。在来X城之前，这样的情景，是我从未遇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