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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虹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什么都很清楚。这是否应是好事呢？童年仿佛应是如数家珍的往昔神秘的童话城堡，或是需要花费一整生去治愈的痛苦，无论如何总之是鲜明的记忆吧。但对于晓虹，它其实也不过是一段时间罢了，一段与其余生命时光一样无法使用任何华丽修饰的简朴的从指尖流逝的感觉罢了，奇怪啊，在人脑中，抽象往往比具体更具引力，但这些不是因为为现实的经历更能将意识抽离吗？
是太清楚了，就难以夸张地表饰了，都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就是在那时候，他跟着父亲，好像是一起去一个亲戚家里，是去借钱了吧？拿去治奶奶的病吧？应该是吧，大抵是吧，的确是吧。
亲戚家里修得很是有钱，白玉岩雕着的门牌，进门手边都摆着玉像与宝石的装饰，不然怎么会找他家借钱？尽管嫉妒一向是有“上进心”者的特权，但晓虹仍甚至嫉妒亲戚家的孩子。凭什么，他细声地狠狠地用力地说道，凭什么，他们同样是孩子啊，一个就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一个就能居住在雅丽的殿闺中，是他上辈子修了很多福报，自己却遭了什么罪吗？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不和我们一齐站在生命应处的起点呢？他们跑的是内圈还站在前面啊，为什么他会出生在那里？为什么人与人生来的起点就不一样，成功原来看的是基因配置啊？
当然，这些相当叛逆的想法自然只会停在晓虹的心中，朦朦胧胧地悬浮着，并不会随便地倾泄出来，毕竟这些都只是因为他与他的父亲个人能力不足而已，他从小就是这样被认为的，这样认为的。
一见到穿着亮眼衣服的人，父亲立即拍了拍他的背，两个人迅速一起弯下腰，鞠了躬来打招呼，晓虹就觉得是父亲按着他鞠下来的。那个人摆了摆手，也是打了个招呼，让两人坐下，但父子惶恐地不敢坐，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他是觉得怕自己的衣服玷污柔软的沙发。
对方反复邀请了，像是催促一样，声音把父子二人摇摇晃晃地拉坐下来。父亲便开口了：
“老…，不”他咧开嘴笑出来，“先生，先生…”
晓虹从未听到父亲这样说话，这个拼命把全家从农村拉扯进城市的男人，平时都是硬气爽快的男人，这个一向精神的男人，这个指点江山豪气的男人，此时黏黏巴巴地微张着嘴，恳求地恳求着，眼神像是被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耗子，弯着腰屈着腿，整个身子，一米八的壮硕农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捞了老长的闲话，父亲才小心地开口了：
“在下的母亲，不小心得了小病，家里实在没钱，但孩子们需要祖母照顾，是的，嗯，是这样子，”这个男人甚至不敢表露对母亲的爱，怕显得自私，“我们，我们得保住母亲的命。”
这时候，晓虹低着头跑了出来，依到父亲腿边，“爸爸，我不会玩…”
“你不是和少爷们去玩了吗？”
“我不会，我不懂，怕添乱…”他把脸仔细地藏起来，不让两个大人看见，“爸爸，爸爸，奶奶会，奶奶会，”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让父亲听出它的摇晃，“没了么？”
“放心，放心，”父亲看着天花板，“才不会，小病，很快就能治好，肯定是的吧。”
晓虹点点头，准备回去，但这时他看见了桌上摆着的东西，眼中瞬间放出神采与期待：
“炸，炸鸡…”
主人看见后，点了点头，表达首肯，父亲无奈地晃了晃头，晓虹扑到桌上的袋子旁，仔细地翻找着，却没找到一点儿炸鸡渣子，叮叮当当地拿出一袋外皮湿漉漉的番茄酱。
父亲与晓虹眼神都晃了一下，但晓虹没有迟疑，用嘴撕开，用力地吮吸着酱汁，贪婪地吮吸着，满足地吮吸着，好像在吃一道一生难忘的美食，细细地回味与品尝，彻底地击碎了父亲的倔强，那嘴角的红色仿佛是他心里流出的血。
等二人出来，明明用劲地借到了钱，父亲却看不出喜悦，铁青着脸，愤愤地把儿子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刚刚举起的手掌，到闭紧眼睛的儿子的脸边，又放下来：
“丢，人……”
“父亲不也是，为了借钱，声音这样低声下气的…”
“我，我是为了治，治你奶奶的病！”
“不是说奶奶的病很轻吗，为什么不带她去小诊所看一下就好了，为什么父亲还想欠下债？”
“我，我，”父亲脸红得像是只山魈，“总之你不能弯腰，父亲已经这样了，你不能走父亲的旧路，”他拍拍儿子的背脊，“不要给我，驼背！”
晓虹低垂着头，声音很小：“再直的背，饿死穷死地躺下来，不也是平的吗？”
“你，你，小东西，你不要给我说泄话！你虽然没父亲的钱挺着，但还有未来…”父亲顿住了。
“班上人，班上人嘲笑我，说我家房子这么小，还和邻居共用着厨房，居然还是租的，是租的，他们排挤我，哇哇哇哇…”
“这算什么，我怎么教你的，不要想太多，学习就行了，不需要欲望。你爹我小时候，更苦，房子都没有，也没地，活得更苦，你，你现在知足吧，天天抱怨…”父亲自己语塞了。
“爸爸和我说过，说过，你小时候，小时候想当，想要当大冒险家，伸张正义的大侠，还要当搞笑艺人，现在只想赚钱还贷，还烧香拜佛的，不是一般穷苦吗！年轻的老爸看到现在的你，会不会诧异啊！”
“你！”父亲恶狠狠地说。
“你。”父亲愣愣地说。
“你…”父亲温柔地说。
“你呓呓呓，呓呓，呓，呓…哇！——”
父亲抱住了他，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他从来没有哭过，现在却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惨叫，一边惨叫着，一边像着屁股挨了一枪的野狗，茘枝被豺一口咬掉的野牛一样，痛苦地惨惨地叫喊，声音撞到墙上，弹来弹去，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对不起，对不起，是爸爸太无能，没有钱，让你们开心，是爸爸，骗你们，还骗我自己，说得了绝症的奶奶，是小病，爸爸只想你们长大，妈呀，妈呀，哇哇哇，妈呀，妈呀！”
这时是不是下雨更应景一点儿，更有悲剧式的情感表达，更能表达时代悲剧，小人物无能为力的主题？至少会更凉爽一点点，再加上儿子下定决心发奋努力，最后取得成功，给父母与孩子一个美好的生活，然后扣题，表现出苦尽甘来的欢喜？
然而并没有，太阳照得和煦，鸟儿鸣叫着，似乎意味着希望，也不知是谁的。这种荒诞的构图，拼命地嘲讽他们的浅卑，把他们的感情踩在脚底，磨擦着。
他又想起来了，他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到车站给家里打电话。
“恭喜啊，晓虹，成年了（厄斯十七岁成年），我的儿子。”是父亲的声音。
“嘿嘿，妹妹给你们钱了吗？”
“哎，你怎么知道她的？”
“她告诉我呢。”晓虹小声笑了一下，其实是爸妈觉得他在外，应该自己花自己赚的钱，不能拖累他，拒收他寄的钱，他就通过给妹妹的生活费，中间掺的给爸妈，妹妹是很可靠的。
“你一天打这么多兼职，要注意休息啊，熬夜对身体不好的。”
“担心什么，你儿子是谁，魔术师！银阶的，考出来了！”
“啊？恭喜恭喜！”
“接下来我就能报刑警科了！等我成了金阶，有了编制，就带你们到厄里斯吃玩上一圈，肯定！”
“啊…那我们父母不妨期待一下吧，哈哈。”
“为了庆祝，我不妨就拿奖金买一个二手手机，庆祝一下！”
“你妹妹怎么比你先有，你给她买的时候，不是说你已经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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