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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祸起“定魂汤”
岁月荏苒,一晃又是腊月黄天。腊月二十八这天雨雪初霁,勤快的太阳一大早就带着微笑出门。天清气冷,白雪蔽野,一切的贫瘠丑陋都被遮掩得了无痕迹。银花集市上更是人头攒动,妇女们早饭刚过就提篮背篓地往街市赶,想利用旧年里的最后一个逢集日淘宝捡漏为节庆增光添彩。突然,一群荷锄扛锨执棒的人从银花岭上杀气冲冲地向西扑了下去。好事的年轻人不见则已,一见就想打听个明白。这一打听,竟差点儿骇出一身冷汗来。原来这是一支凶悍的寻仇队伍,它来自张家滩,此次跑来是要向我索命讨说法。这不,队伍中间有个人的怀里紧抱着一个包袱,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艰难行进中,还有男人不时地搀她一把。事情紧急,张家圪垴儿的后生闻得准信儿,一路小跑赶回来报信。远落在后面的那队人马,仿佛是有人指引,一路不歇不问,直接奔村西头我张家。他们强行闯入大院,高喊着:接生婆高桂英还我们姆娃子性命!高桂英给我娃抵命!呼喊中,就有几个男女抱着那包袱要强行往上房堂屋闯。正准备跨上台阶,只见我婆婆冯月仙拄着拐杖威严地站在堂屋门口,微风中那一头雪白的白发很是耀眼。她冷眼往台阶下一扫:朗朗乾坤,你们想来干甚?把理由说清楚了,如果是我媳妇的责任,老身不仅会任由你们进屋摆放,还会给他出高价厚葬!仰视着这厉害的老太太,起哄叫嚣的人群顿时一片沉寂。可只僵持了片刻,人群中突然有个女人尖声叫道:冤有头,债有主。高桂英你有种就出来!如果你问心无愧,就站出来给我们张家滩人一个交代!这声音我老婆婆冯月仙似曾相识,就是看不清楚也记不清楚是谁。其实,喊话的女人就一直藏在那一堆人身后,不光我老眼昏花的婆婆看不清楚,就是站在场院人群中的也是只闻其声,难见其面。就是,就是!高桂英,站出来!要敢作敢当,不要做缩头乌龟!往上冲呀!后面的人又在鼓动,站在前面的人也随即蠢蠢涌动。没料想,这时他们身后却响起了炸雷:
张家摊人,你们休得在我们张家圪垴嚣张撒野!我们张家人几辈子都在积德行善做好事,你们凭啥冤枉好人!
对,对!你们凭啥?
这些刚才还喊叫往上冲的人们,一回头就看见几十个高举棍棒铁器、头上青筋凸起的玄衣人像凶神恶煞一样涌了进来。吓得他们中胆怯的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场内一时间,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一触即发。
有理走遍天下!我们可不怕你张家圪垴人多势众,欺负人!这时候,先前那个女声,又在众人身后响起。
对!对!有理走遍天下,我们不怕!高桂英出来!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高桂英快出来偿命!刚才那些沉寂惧怕的人群,在她的点燃下,又重新燃起愤激的火苗。
是那个地方的暴节子在这里撒野?我们姑姑向来行得端走得正,你们真以为高姑姑娘家就没人了吗?对,对!打这些瞎(银花人音hà)怂的暴节货!打这些狗日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我娘家人也会赶来。婆家娘家的在一起合唱,愤怒的喊声震得院子里那些刚才受人鼓动准备往前冲的张家滩人一起往院子东头蹙缩,台阶上原来一直想冲进堂屋摆放婴儿尸体的几个彪悍男女,也默默地往台阶下面退。
张家滩的暴节子,赶紧滚出张家大院!随着年轻后生举着棍棒呼喊,其他年轻小伙子也在呼应:滚出去!死出去!滚出去!死出去!有的人还要往东头冲……
叔叔、大伯、兄弟们,大家不要激动,听我说!我高声喊着,一下子就蹦进了大院。我一只手高高地摇着,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召唤大家。这时,东边就有女人高声哭叫:老天爷呀,高桂英毒死了人命,还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们张家滩人,这还有没有天理呀,老天爷!其他女人也在哭叫:老天爷呀,你还叫人活不活呀!我苦命的娃子呀!东头那些惶恐的男人们,一闻哭喊声,仿佛是要让位给惯于以哭闹无理搅三分的婆娘们,都一起闪开身,让那些震天哭闹的女人们顿时成为舞台的主角。婆娘们猛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即趴下身子,用衣袖头巾遮掩着面孔拼命干嚎。处在她们核心位置的那个块头壮硕的女人,此时却比别人趴伏得更低,闷响的哭骂声像三更半夜母狼的扎地长嚎,震颤着院内的一切,然后传播到原野大地。
我循声一看,心里的所有疑问立刻便豁然洞明。原来是她——麻脸杨妖婆在作祟。在接生回来的路上,好心的人们已把家里出事的消息告诉了我。我就纳闷:张家滩的那家,夜个一大早离开时,母子都平安,尤其是那个胖胖的姆娃子,临走时还冲着自己笑,自己还再三叮嘱:女子你睡得沉,一定要和姆娃子分开睡,千万不要搂着他!只不过才过了一天一夜,这结实的亲嘟嘟的娃娃咋就没了呢?这里面肯定有蹊跷,这里面还与这个妖婆绝对脱离不了干系!我这样想着,从让开的通道走上了台阶。我把包袱扔给缩在门内的两个小叔子小姑子,然后转身站在婆婆身边。我默默地注视着院内,扫视着院子东头愤怒的张家滩人。刚才还满院攒动的人头,此刻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张家滩的父老乡亲们,我们又没有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就是在人多势众,我们也不怕!又是那条母狼在咆哮在鼓动,这声音的穿透力真强,她扎地一吼,那股劲儿就从每个人的脚底儿直冲到头顶。一时间,这些乌合之众又开始鼓噪:对,我们不怕!让杀人犯高桂英老实交代自己是如何毒死这姆娃子的!你太恶毒了,连一个姆娃子都不放过!……
来,叫我先看看姆娃子的——身子。我平静地扫视了一下愤怒鼓噪的人群,一挥手说到。我本来要说“尸体”二字,又不忍心说出,停顿了一下,才转到“身子”一词上。说完,就往台阶下走。这边几个壮汉子就立刻上前围拢。我知道他们都是我娘家、婆家的兄弟和小叔子,他们是怕我下去挨打吃亏,就上前护卫。我微笑着一摆手阻止他们。然后,走到台阶的东侧,去接那个一直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包袱一打开,我是实在不敢相信,昨天还肉嘟嘟转动着小眼睛的小婴儿怎么就会成了这样:小眼睛痛苦地张着,满脸发紫、嘴唇发紫、指甲发紫,抖抖地解开小包裹,竟然是浑身都发紫。我不禁失声痛哭道:张巧姑,你把姆娃子咋了,让他浑身发紫?作孽呀!——我轻轻地给婴儿合上双眼,抖抖地把他裹好以后紧紧地抱在怀里贴在脸上,仿佛自己这紧紧的一抱一贴就能够让他起死回生。然后愤怒地直视着跟前不远的那个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女子。那女子在我怒视的瞬间,就低下了头。整个身体在筛糠打颤,由于伤心恐惧过度,倒靠在身后丈夫的怀里。
别装了,别唱戏了,高桂英你可一直就不是个好戏子!你给这么亲的姆娃子灌毒药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有这结果?你到现在还要栽赃嫁祸给他亲妈?你咋就这么恶毒呢?!一见我这些举动镇住了院内所有人,那个女人就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喊叫。
是呀,就是你给——给我娃——灌了啥毒药了,你给大家伙——说!刚才还筛糠打颤的母亲,听到后面女人的叫喊,也似得了神力,一下子从男人的怀里挣出来,鼓足力气说到。我听了她的话,又扫视了一下始终不肯直接抛头露面的那个女人,沉吟了一会儿,腾出一只手把婴儿的母亲拽出来和自己站在一排,让她和自己一同面对所有的群众。她男人不知道我这是要干啥,紧紧地跟在身边。
福来,去给这妹子拿个独桌儿,她还在月子里,让她坐着说!等那女人坐好,我才高声问道:张巧姑,在给眼前这些父老兄弟姐妹乡亲如实通报之前,我俩敢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先发个毒誓?这个张巧姑也不知道是组织者事先没有安排,还是因为害怕,嘴里支吾着,却一直在东头女人堆里瞅来看去。
这都啥时候了,还有必要发什么鬼誓?赶紧老实交代你的杀人过程吧!那个人高声地叫道,可整个头还是被一张大头巾裹得严严实实。
哎,这还真有必要!头顶三尺有神灵。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对得起人!我先发誓,如果是我毒死了我怀里这小姆娃子,还要去说一句假话,那就让我——不——让我们张家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我铿锵有力地说完,扫了大家一眼,然后低头对着这女人说:女子,你发誓就不连累你家里人了,你只需要说:如果我在大伙面前再说了假话,今生今世就再也生不出一个娃!女子,你敢说吗?
杀人犯,不要过分,不要欺负这已经很可怜的娘啦!原来那个女人一见张巧姑变脸失色、嘴里卟嗫着不敢应声,就赶紧声援。那边人,也不免跟着躁动。
你们都胡皮干啥哩?我们高姑姑发的毒誓,带上的可是自己全家,轮到她,就不应该啦?这是心虚,还是有愧,而不敢发誓?!
快呀,如果是问心无愧,就当着大家的面,高声叫呀!快点!快呀!这回轮到院子中间和西头人在催逼呼喊。
没听到,大声点儿!这边的的人,见那女人,迟迟地不张嘴,嘴皮子好不容易动了,又听不清楚,所以又有人在喊叫。我连忙挥手阻止,憋了半天,那女人才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毒誓说完。站在跟前的人大概也听清楚了,后面的人还要起哄。一见她忙不迭地用头巾擦脸上的汗水,我一直在可怜她,就制止那些人。好了,我们的毒誓都对着天发了,大家稍安勿躁,让我们来还原那几天所发生的事情吧。
张姑娘,我去给你接生,一共去了一整天两夜加一个下午和一个早晨,对吧?
对!
第一天下午,你女婿来请我,我说你跟前有杨婆,那是老经验,你还是去请她吧,毕竟路近了好照应。我的话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女婿声音很低,不敢看东边的女人堆。
那你是咋给我说的?
我,我,我——
你当时是不是这样说:我们就相信高姑姑。我说杨婆婆咋啦你们就不相信?你说:她太——姑姑你晓得的!我就不便再问。这话我没有造假吧?
是。一个大男人这时候声音不但低,头也勾得更低。我身边护卫的那些一直不耐烦的人,齐声喊叫到:你的“是”能不能喊响亮些让全院子都听到。我不管这些,继续转向那女人问道:女子,从头到尾,整个生产过程,是不是我亲自给你烧水,亲自给你打鸡蛋烧醪糟泡火饼子,还一口一口亲自给你喂?
是。
姆犊子好不容易生下来,你婆婆叼着个水烟袋说:自己当年生产几个娃全是娘家妈来亲自伺候的,她可不会伺候月嬷子!所以,给姆犊子洗澡擦屎接尿吸嘴里的羊水,穿衣裳包被子还有喂药喂水等,是不是都是我一个人在亲力亲为?
是的。她回答时,她那边的一个人也在低声说:这还要咋嘛,就是自己的亲娘也做不到这样呀!另一个人也说:早听说这高家姑姑手脚勤,接生体贴热心,今天敢当着这么多的人说,看来所传不虚!
还有,晚上睡觉,你一再说自己平常就身子沉睡得死,想让你婆婆陪着姆犊子睡在你跟前。她却说,晚上我还要吸水烟眼袋,害怕烟雾呛着了亲孙子,再说,我也不会经管这没出月的姆犊娃呀!说完就一直看着我。我说的属实吧?
属实。张巧姑的回答声就慢慢地高了起来。
你把你女婿打发走,执意要我陪你。这一晚上,我给姆犊子接屎接尿,教你给他喂奶,娃饿急了就急躁地胡寻乱吞,哇哇直哭。我除了给它喂水,还给他喂了汤药。这一晚上,我几乎是没咋合眼,早上又给你烧醪糟打鸡蛋泡火饼子。后来你女婿从河里捞了几条鱼,是我又给你熬了鱼汤,炖了猪蹄,给娃下奶。我没有说谎吧?
没有,我——
高桂英看她欲言又止,不料女人堆里这时有人喊到:你即就是再能表功摆亏欠(给人表自己的功劳,让人觉得心里有亏欠),也掩盖不了杀人的事实!
闻讯,我没有接话,只是向那边笑了一下,然后说:女子,你当时看着一直忙前忙后的我是不是眼泪婆娑地说想叫我一声“娘!”
是的,娘!显然,那情那景是刚刚经过,张巧姑自然不会忘记。不等我问就来回答
那么,在场的父老乡亲想想,一个都要把我叫娘的人,我有啥理由又有啥动机会去毒杀女儿的娃子——自己的外孙子?第二天晚上,你们全家又留住我。这整个晚上还是我照看姆犊子,教你知道:姆娃子尿了?了会哭,饿了有毛病了会闹,没有这些,他就一直闷头睡觉。我趁着姆娃子睡觉,还给他缝制了那又棉又软和的裹兜和夹袄。你还说,你还是有些怕,自己是女婿跪着求婆婆,还要寻死觅活才娶到婆家的,自己亲娘走的早,嫂子娃些个多指望不上,真害怕出事情,害怕被婆婆赶出家门。哎,这些咱都不说了,女子你只说,那两天的姆犊子可欢实?
欢实。
第三天早上,有人来催着我去他家,我赶快给你母子安顿好吃的用的,还几次叮嘱你:晚上睡醒些,外前人(银花人对丈夫的称呼)粗心靠不住。为防顾压着了闷了姆娃子,你要给他包暖和些,睡在一边,别搂着他。这话我可是说过好几遍吧,女子!你按我的话做了没有?
是的——可她话一出口就又摇头,然后她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让站在一旁的女婿不知所措。
女子不哭。你给大家说说你发现姆娃子不对劲儿是啥时候?是啥情况?
我、我,我——我是第二天一早上看娃不对劲儿,他哭不出声,满脸发红,我以为是天黑看不清,就叫醒娃他大,点灯一看,娃脸是乌青的,我吓(音hà)地直叫唤,他大说娃的手和腿在抽。
那你们请先生给娃看了没有?我这样问,还特意往那东头儿女人堆里瞄了几眼。
看了。
你快交代你是往药里下了啥毒,才把姆娃子给喝死了?那女人再也忍不住,高声叫道,同时又看了看那遥远的大门口和大家齐刷刷射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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