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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王是正宗的山东大汉，也是正宗的猪腰子脸，很像香港影视剧里那个身材高大的坏蛋专业户成奎安，只是他笑起来，没有成奎安的嘴那么歪，算是一个又正又直的男人。
大老王高考考了五百七，这成绩在四川可以上同济，在陕西可以上清华，但因为他是山东大汉，他高大的身体就……飞流直下三千尺，落到三流的工大。大老王知道了众室友的高考成绩，有点儿郁闷，当大老王又知道来自北京的班长朱斗妍只考了四百五，就从郁闷到悲愤了。
电十八班有九位上海籍男生，被称为上海帮九大金刚，大学前几年跟外地同学不怎么来往，却偏爱跟大老王来往，就是因为大老王爱打牌。因为这个爱好，大老王难得地架起了外地同学和上海同学友谊的一座桥梁，虽然是独木桥。
九大金刚比较喜欢扎堆儿，比如都喜欢打牌，不像一零一宿舍的室友们各有各的爱好。九大金刚学习成绩也扎堆儿，通常堆在倒数十名的范围以内，只偶尔有阿远或方自归之流挤进来活跃一下气氛。因为九大金刚全是走读的，一下课就回家，所以和住校的外地男生交集很少，加上班里的上海人不屑外地人的土，外地人不屑上海人的蠢，两个团体的交集就更小，大老王当然就成了独木桥。
当然，上海人并不是真的蠢，这是因为在高考录取率存在巨大地区差异的情况下，同学们被高考这个筛子一筛，两类IQ水平也差异很大的人被筛到了一起，成为了同班同学。而人们往往相信眼见为实，外地同学一看，我靠，这帮上海同学争先恐后地扎堆儿抢倒数第一，上海人不是蠢是什么？这当然是中了“只摸大象一条腿”的圈套，以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如果各地的高考录取率一样，并且世界确实是按照正态分布的原则来组成的，上海人就不蠢了。
九是个尴尬的数字，因为一桌大怪路子一桌八十分正好需要十个人，所以九大金刚如果午休时间请不到外援的话……是这样，九大金刚午休时无处可去，中午在教室里打牌是他们每天都会进行的益智活动……就会出现三缺一或者五缺一的窘境。后来，还是九大金刚邀请了善于计算但不善于算计的大老王出马，才弥补了这个领域的一项空白。在大学前几年上海同学和外地同学交集很小的岁月里，大老王积极参与上海同学的大怪路子，为两地人民的文化交流做出了卓越贡献。
方自归第一次去工大澡堂就是和大老王一起去的，那天人非常多，因为即使在平时，工大澡堂的每个莲蓬头下也常常站着两个人，一个洗一个在边上边搓边等。而到了这种大军训大会操的非常时期，非常大客流也就来了。
大老王和方自归剥光衣服，拨开重重肉身，进入重重迷雾的男澡堂时，一下就对水资源的短缺有了清醒的震惊，只见每个莲蓬头下都有三四个赤条条的莘莘学子，正排队等候莲蓬头的档期。据说军训是一次洗礼，可是看来被洗礼后的肉体却来不及洗，因为澡堂容量不够。方自归一看这情形，有些不知所措，手里端着个盆正苦想对策，一起来洗澡的大老王从迷雾中出现，拍一下方自归的肩膀道：“俺发现那边有个池子，不如俺们先去泡泡再说。”
方自归同意了大老王的应急预案，便尾随大老王，把盆子放在池边，钻进了工大男澡堂唯一的泡池里。等方自归把身体完全埋进水里，才发现，工大的泡池是个很有油水的地方。
两人下水前并没有看清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污垢，因为大老王轻度近视平时不喜欢戴眼镜，戴上不是就不那么像著名演员成奎安了嘛，而方自归四百五十度近视进澡堂前取下了眼镜，在工大澡堂这种宛如人间仙境的地方，云合雾集，能见度较低，下水前两人都没看清楚状况。可两人全身入水后，眼睛距水面十公分的距离，便看见碧波之上，一层不祥之物正随波逐浪，不禁吓了一跳。
方自归万万没有想到，短缺经济困扰了中国这么多年，工大澡堂里却漂浮着这么多民脂民膏。
大老王“嗷”一嗓子就跳出了泡池，然后很快就逃出了浴室。
方自归叹一口气，继续泡着。
大老王跌跌撞撞逃跑时斯文扫地，而以方自归的气质，扫地也斯文，就没有做出大老王那么过激的反应。懒神的称号不是白给的，已经入水了，方自归懒得马上动，他按照“既来之则安之”的思路，坐在泡池里边泡边思考问题。
方自归首先想明白了，为什么汤池里没人而淋浴那边人满为患，因为泡澡不是卤肉，泡这种油水很足的千年老汤，广大爱国师生很定是有极大心理障碍的。方自归想到，自己是懒神而不是脏神，虽然对千年老汤的心理障碍没有大老王那么大，这个形势……还是应该做些改变。方自归最后决定，从此以后，只要不是特别寒冷的冬天，就学习狗子在宿舍楼的水房里冲冷水澡，到了寒冷的冬天，就把洗澡降低到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的低频段上。
泡得差不多了，问题和解决方案也思考清楚了，方自归终于从老汤里钻了出来。可是在工大泡池里边泡边思考问题是要付出代价的，方自归出了泡池就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粘了一层污垢，分明是被那一池老汤污染的，心里一阵恶心。方自归在莲蓬头下边排队边抹肥皂时，暗暗下定决心，等这个莲蓬头有了档期，一定要多冲一会儿。
回到宿舍，方自归想与大老王谈谈第一次与工大澡堂亲密接触的感想，大老王却不在宿舍，然后阿远对方自归说：“大老王在隔壁。你也去看看吧，是你老乡出事儿了。”
方自归有些纳闷，“什么事儿？”
“体检不合格。”
除方自归以外，电十八还有一个四川籍学生叫魏繁森，来自四川的农村。方自归不爱去其他宿舍串门，另外魏繁森也不像是比较有趣的同学，所以开学后方自归和魏繁森没说过几句话。可是阿远难得这么严肃的样子，方自归只好去看看。
进了一零二宿舍，方自归就惊讶地看见，魏繁森本来就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床上，流着泪，抹着泪，眼神里都已经没有焦点了。大老王和另外几个同学围在魏繁森的床边，大老王一边安慰魏繁森，一边自己也唉声叹气。
“怎么回事儿？”方自归走到魏繁森跟前，小声问。
魏繁森一语不发，大老王叹道：“唉！体检查出来乙肝，按照学校规定不能上学了，必须先回家看病。”
“高考前不是有一次体检吗？怎么那次没查出问题这会儿查出问题了？”方自归问。
可是魏繁森依然不说话，精神好像垮掉了，对外界的慰问和关心完全没有反应，只默默地流着眼泪。
在开学典礼和军训之间有一个大家都觉得可以忽略不计的项目——体检，没想到这个项目却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方自归从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像魏繁森这种崩溃的样子，突然感到非常心酸，一屁股坐在了魏繁森身边。
以魏繁森的事情为契机，电十八班召开了临时班会，不过，就要离校的魏繁森本人就没有参加了。
班主任申蓉老师在班会上倡议为魏繁森募捐，然后话锋一转，指定了第一任班长为来自北京的女生朱斗妍，接着便一件件安排起其他的班级工作来。
班会上，申老师讲着，方自归开起了小差。魏繁森崩溃的样子不时浮现在方自归的脑海中。
方自归想起中学里几个千辛万苦却没有挤过高考独木桥的农村同学，而挤过独木桥的魏繁森被这个世界要求向后转，再回到独木桥的另一边当农民，真是造化弄人，还不如当初没挤过来。
从魏繁森无语的泪水里，方自归感觉到了大学生和农民身份之间的巨大鸿沟。
方自归在开小差的过程中做了一个决定——捐款一百元给魏繁森。对于魏繁森遇到的困难而言，一百元微不足道，可一百元等于方自归一个月的生活费，这是方自归想到的自己能给予魏繁森的最大帮助了。
做出决定之后，方自归继续开小差：上大学，常常是一家几代人的希望，对于考上大学的农家子弟来说，命运之改变太巨大了，而向后转的魏繁森的未来会怎样呢？去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者背着铺盖卷，混在农民工的大潮里，去沿海有工厂的地方，住在逼仄的群租屋，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没有周末没有图书馆没有咖啡屋没有时髦干净的服装没有海明威小说没有钢琴独奏音乐会没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以赚取一份养家糊口的微薄收入？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
“席东海，方自归，有没有问题？”申老师问。
方自归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事情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席东海已经回答了。
方自归有些慌，赶紧小声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兽：“什么事情有没有问题？”
“在文艺汇演上表演相声有没有问题。”兽小声说。
“没问题。”方自归终于交了差。
“好！”申老师继续开班会，“这次新生文艺汇演，是我们电十八班在全校师生面前的第一次亮相，我们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展示出我们电十八班的风采。这次文艺汇演是校领导对新生才艺的一次检阅，也是发现和培养学生干部的一个舞台，为了使演出更加精彩，系与系之间还将进行评比，我们一定要努力争取最好的表现。我最低最低的要求，即使在全校八系三十三个新生班级中我们不能脱颖而出，我们至少要在节目质量上明显超过电十七班。席东海和方自归说的相声，我要求是原创的段子，内容要新颖，要能反映当代大学生的生活。何羽唱的那首歌，要能够反映时代精神……”
方自归后来知道，申老师是读了学生档案，才点名自己在文艺汇演上说相声的。
按照学校的要求，魏繁森要立即离校，所以募捐也要很快完成。而募捐很快完成后，申老师还特意来到宿舍，就捐款事宜询问了方自归。
“方自归，你捐了一百元呐。”申老师说。
“是啊。”
“虽然魏繁森需要帮助，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自己的生活。”
“没那么严重，我还能应付。”
“不要一时冲动。”
“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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