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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钦宗内禅以来,韩蕲王拥立了乾淳皇帝,太祖一脉复位,两家上皇安置杭州,临安府繁华安乐。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万事太平。

哦,真的吗?真的是万事太平吗?那为什么市面上有人吵吵嚷嚷,甚至还当街要打起来?

“无耻!无耻!无耻之尤!”这是个儒雅庄重的老年书生,此时却涨红了脸,脖颈上爆出青筋,粗着嗓子痛骂,还挽袖奋臂,要对他面前的一个中年人饱以老拳:“好你个姓吴的,我侄女和离再嫁,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在四下饶舌?还敢说我侄女不守妇道……要是搅和了我家的亲事,我绝不与你干休!”

“哎呀褚老先生,您何必如此生气。我这可是为了您好啊,您也是诗书传家,岂不知先贤有云‘存天理,灭人欲’,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呀……”那中年也是个读书人,居然还不知死,摇头晃脑地继续向着老人絮叨。

“呸!你懂什么叫天理,什么叫失节!从来理顺人情,碰到人情上过不去的,不得已的,圣人也禁止不了!不可拘以大义!还跟我来说先贤,呵呵,先贤可也说了,非得讲夫妇之义,一辈子的夫妻,那女的不能再嫁,男的也不能再娶!你当我不晓得,你结发妻子才不过去世一年,就已经又娶了一个。你都过继了侄子,也不怕老无所养,居然还要娶黄花大闺女,怎么你家能够再娶,我家就不能再嫁?呸!无耻之尤,真真是满口的忠孝节义,一肚子男盗女娼!还敢到处嚼舌根,触我家的眉头,看我不打你个驴球日的……”

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这可就惊动了一个人。惊动了哪一个?原来就是临街上,那家门口正对着这俩书生的“一元”茶馆,这家小店的茶博士,兼职跑堂的小二哥,崔仲。

这崔仲清早起身,才刚下了店面的门板,预备着开门迎客,就见有俩人在门口大打出手。这两人他可认识,一个是在县学课徒的褚成褚老先生,一个是在城外私塾教书的吴厚吴教授。这是怎么了这是?虽说同行是冤家,可平时这两位也都是知书达理守规矩的人物,怎么会在当街打起来?不要面子了?

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褚老先生的侄女,因为前夫不才,养活不了她,没奈何和离了,又说亲预备再嫁。这事被吴教授听见,吴教授居然跟人说褚老先生做错了,侄女再嫁就是不守妇道,失了贞节。他是到处闲谈。风言风语传到褚家耳朵里,褚老先生一听就急了,生怕影响到侄女的好事,赶紧过来找到吴教授,要物理教他闭嘴。

这个事可和崔仲没关系,崔仲就想避之则吉,免得沾染等闲的是非;怎奈是在茶馆的门口,被他们这么一闹,哪还有客人过来?谁不怕沾染是非?谁不想避之则吉?到时候店里薛掌柜的一见,又要扣自己的工钱,那可不好。况且吴教授常来茶馆喝茶,算是和自己有几分交情。没奈何,崔仲只得翻翻白眼,硬着头皮上去劝架。

“哎呦哎呦吴教授,您这是怎么的了?老劝您少喝两口,您怎么又喝多说错话了?赶紧给老先生赔个不是,以后少喝两杯少说两句。褚老先生褚老先生,您消消火,消消火,您也犯不上要打吴教授啊?失了您读书人的体面可不好。虽然他说错了话,可就这么几句风言风语,哪能传到您亲家的耳朵里面,哪里这么寸呢?不能够,不能够的。可要是您当街打了他,那这事情可就真闹大了。您看您还是消消火,别跟这念书念死了只知道先贤的人一般见识。”崔仲陪着笑把两人分开。

吴教授也是怕了,见到有人劝架,赶紧借坡下驴,向老先生赔礼道歉,保证不再胡说八道。褚成也怕事闹大了确实不好,见吴厚知道改口,就也买崔仲的面子,转身回家,只是未免余怒不息,口中还在止不住地骂骂咧咧:“……念书念死了?纯粹的腐儒!难道先贤说的就全对?从来这世上的事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天上地下,古往今来,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别说先贤,就算圣人说得不对,那也是不对,不对就是不对。这姓吴的还敢犟嘴,早晚要遭报应……”一路跺着脚的走了。

见找事的人走了,吴教授总算松了口气,抹了抹一脑门子的汗,对崔仲是感激连连:“呼……总算是走了。这老头儿真老糊涂了,不知道什么才真叫理顺人情。这世道是乾天坤地,咱们男人主事,当然就该着是女的守节,男人再娶,这老头真是……得了,这次可是多谢小二哥你了,你晚上有闲空没有?到我家吃酒去,算哥哥我谢谢你,也正好尝尝你新嫂子的手艺。”

崔仲就要推辞,怕晚上城门关了,来不及回城。怎奈吴教授执意邀请,还说天晚就在他家客房将就一宿也就是了。崔仲一想,毕竟有几分交情,他这么盛情,也不好铁了心地拒绝;也就答应了。吴厚这才一步三摇的离开。

崔仲哄走了这俩书生,总算是能够招揽客人,却见一边又有人来了。“……披蓑衣,戴箬笠,怕寻道伴;伴简子,挟愚鼓,闲看中原。打一回,歇一回,清人耳目;念一回,唱一回,润俺喉咽……”却原来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道士,沿街上唱着道情化缘,五音颇为失润。

“嘿!要开个门可是真不容易!不过他出家人化小缘更不容易,咳,还给他一碗粥喝吧!”崔仲自言自语。他也常见这个道士,但并不算真的认识,也不知名也不知姓,只知道这个道士穷苦,来了临安有一年多,住在城外的破庙里,沿街唱道情化小缘过活。

唱得本就一般,还用一个残破压扁半方不圆的渔鼓,配着里头的简板,简直成了个“回”字,敲打时更不好听。若是问这道士,他倒说道情是跟个门里的老师兄学的,就为学的不精,唱得不好,所以不敢用好的渔鼓。只落得街面上的人都道他既穷且疯,更加没人给钱。只有崔仲看他可怜,每次遇到都施舍他一碗粥喝。掌柜的也是默许。

看今天他又来了,崔仲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就让他站住,自己要回厨下舀碗粥给他。谁知道士却摆摆手,说谢谢啦今天不用,他是很快要走,来和崔仲道别的。接着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符咒,说是他自己画的,非要塞给崔仲抵作这些日子的粥钱。最后他还郑重其事,说有几句话要奉劝崔仲:“……施主你莫嫌贫道口浅,挑唆你们朋友的义气,可那吴厚名不副实,从来的不够厚道,平素惯常的惹是生非,施主你是好心的善人,还是离他远些,莫要被人连累。”说罢,这道士才又唱着道情远去:“穿茶房,入酒肆,牢拴意马;践红尘,登紫陌,系住心猿……”

崔仲摇摇头,也懒得管这个既疯且穷的道士,这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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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过隙,乌飞兔走,转眼一天又忙碌的过去了。就到了崔仲答应去吴教授家里的时候。崔仲忽得想起那道士劝他的话,又自觉好笑摇了摇头,可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白吃顿酒饭总是好的,作甚不去?

就这么着,崔仲到吴教授家里去做客,吴教授让妻子安排些酒饭,两人推杯换盏,闲聊个不停。酒过三巡,菜却是有些慢了,吴教授想是新妻子有些娇气,又在躲懒。平常娇妻躲懒,吴教授自然是不在乎的,怜香惜玉尚且怜不过来,只恨家贫不能拥奴使婢,让妻子亲自动手,粗了十根玉笋;今天有客人来,却是不能不管,不然面上未免过不去。

于是他向崔仲告个罪,自己就往后厨来,要劝一劝贤妻,稍许快些。刚走到炉灶前,抬眼一看,就见妻子背后披散着乱发,双眼暴突出来,舌头吐了老长,脖子上血污着,分分明一个吊死的鬼!

吴教授大叫一声,猝然倒地。

片刻苏醒,只见妻子就在身边,倒问他:“丈夫怎么了?”殷勤搀他起来。吴教授心下糊涂,难道自己喝太多了?一时眼花缭乱看错娇妻的样子。只好嗫嚅说:“没……没什么,是我见了老朋友太高兴,多喝了几杯,又是空腹,走在廊上被冷风一吹,头晕就倒了。想是一时酒呛心血,不碍事的。”

妻子连忙去做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要给他醒酒。吴教授只叫她做了菜赶紧端上来,别让客人久等,自己又回去应酬崔仲。也是心大,就想今晚先把疑惑压在肚子里。

到底疑惑难消,脸上就带出来了。崔仲见他强颜欢笑应付自己,心里难免觉得不舒服。是你请我来的,怎么又嫌我喝多了吗?作出这副脸色!到底是见人知趣的跑堂,遇到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涎皮赖脸的不走,这就放下酒杯,也不发火,只是嘿嘿一笑,对吴教授说:“教授脸上变颜变色,敢莫是有事?有事您尽管去办,我自走了便了。想今晚月明风清,就是城门关了,我这么幕天席地凑合一晚,也是一桩美事。也未必就遇着什么山精野鬼,窃盗强人。”

崔仲说这个话,本是用言语挤兑吴厚;人不留自己就走,但走也要还他几句。谁想吴教授一听到个“鬼”字,猛得一醒,回过味来,妻子莫不是鬼?立即大惊失色,紧张地观看左右。

“怎么了您这是?”崔仲对吴教授过度的反应难免疑惑,也小小地吃了一惊。

吴教授心惊胆怕,额头上冷汗淋淋。想了一下,即时离席密闭了门窗,才回来偷偷与崔仲私语,把刚刚见到妻子显形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这这这这这…………”崔仲听了也是立刻吓傻,深刻后悔自己居然误入险地。猛吸几口气后,还是强自镇定:“教授且不必杯弓蛇影,也许真就是眼花而已。真担心的话,明天就去请几位名僧高道好了。请来为尊夫人看看运程,也好图个安心。”

刚说完他自己又想起一桩事,吞吞吐吐地询问:“这个,有个事情一直没问过,教授你恕个罪……如果不愿意说就算了……实在抱歉……敢问尊夫人的名讳?之前只听您说是太师府三通判府里出来的,只为通判老爷对她有意,通判夫人就嫉妒,不肯让他们二人有甚关联,早早把尊夫人赶了出来。不知姓甚名谁?我也和通判家厨下聊过些闲言碎语,或许有些知道。”

古来男女有别,当面问别人妻子的闺名,算是个无礼的行为。

“拙荆姓李,会织锦,人都叫她锦娘。”事至此也无可奈何,吴教授再不犹豫,就都说了出来。

“嘶!唔…………”“锦娘”俩字才被教授出口,崔仲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又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唯恐惊动什么。吴教授见了又急又怕,又不敢催促,就感觉他会说出自己不想听的话来。

半响,崔仲才缓了过来,白着脸说:“教授你真是没有打听,三通判的侍女李锦娘,前年早就死了!因为死的不太明白,就有人说是通判对她有意,惹得通判夫人嫉妒,使手段把她逼死的,颇有流言蜚语。”

吴教授闻言顿时跌坐在位上,如霹雳当头一般,只觉耳朵里面嗡嗡响,细分辨尽是“李锦娘”“死了”的声音,一时半刻脑子浑浑噩噩。

崔仲这会儿可就顾不上吴厚的心情了,赶紧收拾收拾自己带的东西就要逃命,逃到哪里也比这里安全啊!没想到真被那道士说中,自己真的被人连累,还是这么吓人的怪事!难道道士是未卜先知?他送的符咒现在哪里?还好还好,还在自己怀里,那道士要真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那他送的符咒应该也有法力,自己今晚可能就靠它保命!

收拾完了刚要走,一想毕竟朋友一场,崔仲急忙回头说道:“教授我可走了!”

一言惊动懵懂。吴教授也是一跃而起,假装送朋友一程的模样,和崔仲一起出去。先头还勉强压着步子,等出了大门,两人抱头鼠窜,只恨爹妈少给了几条腿。直逃出几里地,才略略放下心来,想了一想,崔仲忽然叫声:“麻烦!”现在是大晚上,城门肯定关了,他们这一夜去哪里存身?难道真的幕天席地?

所幸这条路是吴教授走惯的,他知道附近有间废弃的破屋,原是猎户歇脚的,可以暂且安歇。就领崔仲来到庙里,打算休息休息,等天明开城。崔仲还怕鬼怪追来,就取出怀中的符咒,在破屋的四壁贴了个倾尽。就是屋顶太高,他也骑在吴教授肩上贴了一张。

他怕的实在有理。才到四更时分,便听得外面有人敲门,但见贴在门上的符咒闪烁点点金光,门外就传来一个幽幽的女声:“哎呀,这里怎么贴了符咒?”细分辨,这声音正是吴教授的妻子。崔仲和吴厚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只想让女鬼以为屋里没人,就此离去。

然而李锦娘并不上当,接着就开始在外面嘶吼:“好个崔小官!你作什么将我丈夫骗出来到这里,教我好一通寻找!居然还在门上贴了符咒,你以为挡得住我吗?我从墙缝里钻也钻得进来!”屋内两人直吓得栗栗而抖,手足无措,只能听天由命,等待李锦娘的动作。一时间寂默无声,静得令人心悸。

突然!侧面的墙壁上,一团碧蓝鬼火蓦地爆开,随即就听李锦娘气愤地尖叫:“啊!真是可恶!这里也贴了符。”然后有一阵好像狂风冲击屋子的巨响,夜半更深,格外恐怖。吴教授吓得又要昏倒,偏偏巨响让他昏不过去。崔仲也只恨长夜难熬。

直捱到鸡鸣五鼓,窗棂里映出了天边的鱼肚白,已经有段时间外面没有动静了。但是屋子里的两个人还是不敢出去,女鬼会不会故意不声不响,悄悄等在外面?两人偷偷议论,打算熬到中午,日头最烈、阳气最盛的时候冲出去试试,死生由命。

正当他们六神无主的时候,忽然不知何方传来了一声长叹,“唉!”

随即听得“啪嗒”、“嘭”两声响,似乎是渔鼓简板的声音,远处竟有人唱起了道情:

“披蓑衣,戴箬笠,怕寻道伴;伴简子,挟愚鼓,闲看中原。

打一回,歇一回,清人耳目;念一回,唱一回,润俺喉咽。

穿茶房,入酒肆,牢拴意马;践红尘,登紫陌,系住心猿。www.uukans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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