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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娇娥不知色,不见黄白不知心;世人皆称真君子,诱惑临身自有分。

且说司马睿二人,行走小路,沿途无有人踪,不见人迹,尽是叠岭层峦,陡崖峭壁。眼前茂林修竹,树影斑斑,虬枝盘旋,蓊蓊郁郁。脚下隐隐有路,隐隐无路,如此七回八转,竟不知东西南北。二人停下脚步,司马睿道:“此地山高林密,荒无人烟,我等兜兜转转,寻不得路。”王导回道:“殿下莫要慌张,老汉有言,此路极为隐蔽,本不是寻常得走,我等只须小心仔细,定有出路。”二人又往前约三里,王导止步说道:“殿下且听,似有水流之声。”司马睿倾耳细听,说道:“果真有流水之声,便在前方。”

二人行走几步,但见一片开阔,乃碧波千里,绿水如带。伫马细看,司马睿手指前方,说道:“河中央有片绿洲,似有人家。”王导遥望,见一活水,逶迤而下,有一洲在其中,将一水两分,一分湍急,一分清浅。浅水处卵石如玉,河沙如雪,那洲上郁郁葱葱,炊烟袅袅。王导颌首,也道:“殿下所言不差,此地宁静清雅,若有人家,真是人间天堂也。”司马睿叹道:“此地虽好,然如何渡河?”王导正待答话,忽听得一人歌唱:

一篙撑船谋生计,两手划桨不求人。

度山度水度你我,度来度去度此生。

王导喜道:“听此言,似有人摆渡,看来确有人家。”二人寻声而去,行走数步,忽见一石碑,上书:“康家洲”三字。王导说道:“想必河中小洲,便是康家洲了。”话音未落,下溜中有一人,中等年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粗布麻衣,挽裤撸袖,口中吆喝:“贵人安好,快快上渡。”王导疑道:“船家,你怎言贵人?又怎知我要渡河?”艄公笑道:“贵人不知,我在此摆渡谋生,前几月,忽来了位道人,我渡他上洲,他说身无分文,我见他修道人家,也不收他船钱,一来二去,他见我心好,便说今日黄昏,将有二人来此,乃是贵人,我渡其过河,自有一番福分。我以为道人虚言,也不往心里去,不想今日果真到来。”王导笑道:“我二人本是小吏,哪里是甚么贵人,也罢,恰要渡河,不少你船钱。”

二人上船,王导问道:“方才听船家歌唱,只觉清新脱俗,不知是甚么曲子?”艄公笑道:“此乃那个道人所教,也不知甚么曲子,直觉得朗朗上口,每每唱来,杂念全消,烦恼全无。”王导又道:“船家,我有一事相问,你要实诚回答。”艄公回道:“贵人但讲无妨。”王导问道:“此地可名康家洲?”艄公答道:“正是康家洲。”王导又问:“我等一路行来,方圆数里,不见人家,此处与世隔绝,不知这康家洲如何而来?你等又如何过活?”艄公笑道:“贵人不知,且与你说来。康家洲祖上康老太爷,本是颍川人士,因先秦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老太爷为避祸,举家迁徙于此,生息繁衍,往来种作,也与外头交易,各得其所。只是行事隐密,不与世外知晓罢了。”王导叹道:“如你所说,康家洲乃世外之地,安宁度日,也是福分。”司马睿笑道:“听船家之言,倒要上洲,好生看看这清净方圆。”

艄公道一声:“且坐稳。”便要起篙离岸,忽闻一声叫唤:“施主慢行,且渡我等过河。”艄公瞧一眼,原是十个僧人,五人身着黄色法服,五人身着白色法服,不由说道:“今儿个真是怪事,我摆渡多年,从未见僧人上渡。”又问:“不知法师渡河,欲往何处?”为首一僧答道:“洲上有康老施主,请我等去,为故母做个法事。”艄公又问:“可是康浮,康老员外?”僧人答:“正是,快渡我等过河,莫误了时辰。”艄公闻是康老员外相请,赶忙下船,让僧人一一上去,随即跳上船头,一声吆喝,撑篙划水,载着一船人,向洲上驶去。

约半个时辰,船至洲头,司马睿放眼望去,但见四面环水,一洲叠翠,田连阡陌,鸡犬相闻。艄公放下艞板,僧人们也不拿钱,只一一下船,为首那僧说道:“出家之人,并无钱财,施主可去康老施主家中,自有渡钱。”艄公回道:“既是康老员外,我自去要便是。”僧人合掌施礼,随即离去。司马睿问道:“方才船家所言康老员外,是何人也?”艄公回道:“贵人不知,康老员外名曰康浮,乃康老太爷玄孙,为洲上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王导拿了一两银子,说道:“这可抵得上渡钱?”艄公接住,喜道:“二位果真贵人,还有得多,还有得多。”司马睿笑道:“既然有得多,船家可领我二人,在洲上走走?”艄公连忙道:“使得,使得。”于是捆桩抛锚,引二人入洲。

洲口立有两株客松,一条石阶折转而上,三人漫步洲里,只见暮光斜照,万物披黄。有十步一舍,五步一柳,家家清爽,人人自得。田夫收锄,妇女晾衣,老人倚杖望孙,小儿嬉戏玩乐。三人行走一阵,忽然开阔,一处大坪映入眼帘,大坪之中,立有一棵参天大桂,枝繁叶茂,煞是怡人。艄公说道:“此处名大地门,乃是洲里集聚之所。”司马睿一望,见一处大宅坐落于旁,不由问道:“此宅青砖白瓦,清新雅致,非一般人家。”艄公说道:“此便是康老员外住所,康老员外待人谦和,乐善好施,洲里大小事情,皆请教于他,今恰巧至此,贵人可随我一同拜访,我也好去拿渡钱。”于是上前叩门,少时门房出来,见道:“原来是渡工,有何事来此?”艄公作揖回道:“今儿个有十位僧人渡河,给康老员外做法事,说是船钱到员外家中去取。”门房奇道:“今日我家老爷并无法事要做,也无十位僧人到来,此话从何说起?”艄公闻言大惑,司马睿与王导面面相觑。司马睿上前道:“船家所言无假,今日确有十位僧人渡河,说是给康老员外做法事。”门房打量一眼,问道:“瞧这位公子,不似洲里人家,可是外头而来。”司马睿答道:“我乃邺城小吏,欲回洛阳,择小路而走,不知如何到了康家洲。”门房说道:“也罢,你等快快进来,见过员外再说。”

三人进宅,别有一番天地。大门后是一处草坪,中铺一条青石板路,两旁栽有梧桐,路前是一道围墙,中有一个大拱门,从拱门进去,有一个戏台,戏台左面有一个月亮门,司马睿说道:“此处设计,别具一格,门中门,乃福中福也。”从月亮门而入,又是一处小草坪,中砌一座假山,假山之中长有一株石榴,门房说道:“这石榴树也是奇怪,只开花,不结果,一年开三次,三次各不同,先是红花,次是黄花,再是白花。”王导奇道:“倒是个稀罕事。”绕过假山,后有一个大月亮门,门里进去,别有洞天。眼前乃是一片池塘,池中有一座櫊亭,亭旁几只假鹤,姿态各异,或展翅,或扑腾,或翘首,或啄泥,栩栩如生,青石桥栏连接池边柳树,满塘绿萍浮于碧水。门房说道:“此水与河水相通,故长年不涸,清澈如许。”沿桥栏而过,后是一片花园,繁花似锦,芬芳入鼻。

花园之中,有六间平房,门房引三人上前,有一人道:“何人来此?”门房答道:“回老爷话,乃是渡工到来,还有二位客官。”那人出来,只见大袖大袍,头戴平顶帽,腰系白丝带,须发花白,双目炯炯,面色和蔼,举止有礼,正是康老员外。员外道:“渡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二位又是何方人士,来康家洲作甚?”艄公将前因后事细述一遍,又有司马睿说道:“我二人乃邺城小吏,我姓王名兴,这位仁兄唤作宋典,此番欲回洛阳,经过此地,见风光旖旎,景色幽绝,故渡河上洲一看,方才船家所言非虚,确有十位僧人同渡,说是往员外家中为亡母做场法事。”员外闻言,见司马睿仪表堂堂,品貌非凡,不似作假之人,于是沉思不语。

好半晌,员外忽有所悟,口道:“你等随我过来。”于是往西面而走,到了一处平房,开锁而入,只见里头虽家具陈旧,倒还干净雅致。员外说道:“此乃故母居所,皆生前摆设,未有擅动。”司马睿赞道:“员外是个孝子,我等倒要好生修行。”员外细看四周,见木匣似有动静,于是打开一看,众人皆大吃一惊,原来匣内黄澄澄、白灿灿一片,五个金菩萨,五个银菩萨分别坐在里头。员外见菩萨赐福,慌忙倒地跪拜,感谢神灵。

司马睿见此异事,不由说道:“想是员外平素周急继乏,积下善缘,故得此财富。”员外起身,唤门房拿把斧子过来,施礼对艄公道:“你既是渡财之人,菩萨说要给你渡钱,这有斧子一把,你可朝菩萨身上砍十下,砍下多少金银,即为渡钱。”艄公闻言,也觉是个道理,于是上下打量,来回捉摸,盘算砍哪处地方,可多些金银,想来脑袋太粗,怕一砍不下,又想脚是盘坐,怕使不上劲,半晌方决定砍手掌,十斧子下去,十个手掌,也算发了大财。于是拿起斧子,用力砍下,说来也怪,那斧子下去,到菩萨身上一偏,只刮得一片皮来。艄公心中纳闷,明明砍手掌,怎么刮到皮,于是又拿斧子一砍,仍是轻飘飘刮下一片皮。艄公不甘心,使出全身力气,朝第三个菩萨手掌狠狠一砍,结果还是一样,如此十下,刮了十片金银片片。众人皆疑,司马睿悟道:“人自有福禄,你那渡钱,能收得十片金银片儿,已是极致,再要多得,只怕无福消受了。”众人一听,恍然大悟,艄公心满意足,欢喜离去。员外对司马睿道:“既是远道之客,此时天色渐晚,可在府中安歇,明日我摆宴席,广邀洲里人家,二位务必赏脸。”司马睿见薄暮冥冥,已是酉时,于是道声:“那便叨扰了。”员外安排住地,一夜好眠,不提。

翌日,康老员外在大地门摆上宴席,广邀洲里人家,无论富贵穷苦,来者即食,管饱管足,好丰盛,但见:

宝香回龙宴,美味流水席。酸萝卜,臭豆腐,小笼包,灯盏粑,马打滚,甜烧饼,山核桃,糯米糕,油炸丸,篙菜饭,眼前不尽红黄绿,口水哈喇溢满筐;橘子汁,菠萝蜜,芝麻糊,绿豆粥,折儿根,凉拌面,排骨汤,桑叶泡,清菓粉,白糖焦。鸡鸭鱼肉样样有,荤素搭配件件全。见食开吃,家家来往一餐饱;抹嘴称快,人人往来一品茶。

好一日热闹,转眼便至申时,食客渐散,员外吩咐下人收拾残羹冷炙,司马睿与王导正待辞别,忽闻得吵闹之声,近前一看,原是一个老道,衣衫破烂,邋里邋遢,正和下人争吵。员外忙问缘由,老道说:“贫道云游至此,听闻康老施主积善好客,今日宾宴四方,恰好饥肠辘辘,于是慕名而来,只为一餐饭饱。可这位伙计却说宴席已了,不再造饭,难道要贫道饿死。”员外一听,也不思索,忙道:“好说,好说,你此时到来,还不算晚,且休息片刻,这里饭菜剩下许多,我叫下人蒸炒一下,管你吃饱喝足。”老道一听,满脸不悦,口道:“老施主为人欠缺,贫道远道而来,虽晚些时辰,却不受残汤剩饭打发,施主既然广邀天下,便要守心如一,切莫有头无尾,草草了事。理应再置一桌酒席,否则有违善名。”员外一听,心中来气,自思好你个老道,乞食尚如此讲究,于是言语有些怠慢,只道:“老师傅不可将就一下,虽说剩饭剩菜,然蒸炒一番也是极好,况只你一人,再置酒席确实靡费,何必非要如此。”老道冷笑一声,说道:“既是如此,贫道告辞了。”说罢破衫一甩,拂袖而去。员外见老道不通情理,也是揾怒不已,司马睿说道:“道人所言,似有所指,员外不应如此。”员外闻言,忽有所悟,赶忙差人去寻老道,然遍寻洲上,哪里还有踪影。员外无奈,只好返回家中。至门前,忽见院墙一行字:

三山抱一洲,两边水儿流;

有来自有去,富贵不到头。

员外见字,懊悔不已,急令家人上炉备香,祷告神灵。司马睿二人不好多言,与员外辞别。员外也无心思,寒暄几句,就此别过。二人行至河边,见艄公等候,疑道:“船家既得金银,也该享些清福,如何仍摆渡于此。”艄公笑道:“虽得些钱财,然人不可失了本业,况二位乃是贵人,更不可忘恩,今日特在此渡二位过河。”司马睿也笑:“世人若如船家,何致纷争四起。”二人上渡,艄公撑舟,王导问道:“船家今日可见一位道人上渡?”艄公问道:“哪位道人?”王导将员外之事说来,艄公即问:“那位道人可是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王导回道:“正是这般模样。”艄公大惊,说道:“我之前所说道人,便是此人。”王导闻言,惊诧不已。司马睿问道:“那道人临走留有一诗,其中一句,富贵不到头,意味深长矣。”艄公回道:“贵人有所不知,那康老员外膝下有二子,大儿为人厚道,勤俭持家,小儿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员外平素又格外溺爱,此时看来一家富贵,然风云变幻,人生无常,难保今后不败于其手。”二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分,司马睿对王导道:“此次康家洲一行,幸见僧道之事,倒有意思,且听我一言:”

秋去春来即为道,春种秋收即为佛;

前生后世何所谓,我心无论在今朝。

王导闻言说道:“殿下有如此感悟,日后必将抱志登云,得一番圆满。”司马睿叹道:“前路漫漫,焉知祸福。”待舟至对岸,二人与艄公道别,离了康家洲。

沿小路而走,又是满眼旖旎,但见峰峦联亘,涧溪萦回,千山一碧。行至一峰,王导忽道:“前方有霞光万道,不知是何景象?”司马睿道:“过去便知。”于是二人上前,有一石碑立于道旁,上书:“返照峰”,放眼一望,只见峰似雪莲,峭壁生辉,云蒸雾绕,山川米聚。那峰上金光闪闪,走近一看,原是块岩石,高约三丈,宽约十尺,表面光滑如镜,晶莹夺目。二人啧啧称奇,王导说道:“此岩浑然天成,好似玉落凡间,真是稀罕。”正说话时,忽夕阳斜照,一缕晚霞映在岩上,登时璀璨耀眼,又听得“轰隆”一声,那岩中忽泛涟漪,少时竟现一道门,门缓缓而开,里头更有世界。司马睿说道:“此等奇事,倒要瞧瞧。”二人进门,却是一处花园,园中莺飞草长,万紫千红,花木成荫,柳絮盎然。王导说道:“此园美不胜收,令人如痴如醉。”真是个:

返照峰上处所,镜子岩中人家。正好寻幽探胜,不觉玉蟾笼花。每见云山入暮,自有荷塘鸣蛙。青石桥栏几转,又期阙台明霞。何必千里逐梦,此间长乐清风。醉与飞鹤共舞,对月画帘卷纱。

二人正叹满园景色,忽闻一人道:“哪里来人?到我园中。”转眼看,原来是一老妪,度步而来。瞧穿着模样,鬓发如银,插一支鸳鸯金丝簪;眉眼如炬,戴一对双凤宝香坠;形无老态,穿一身结彩锦绣袍;步履轻盈,登一双高底朱翠鞋,也是精精神神,抖抖擞擞。司马睿见问,上前回道:“老夫人,打扰了,我名为王兴,此兄名为宋典,我二人乃邺城小吏,欲回洛阳,途过此地,有缘得入园中,还请见谅。”老妇人闻言,只“哼”了一声,说道:“既来我镜中之园,又何必假言诓我。”司马睿惊问:“老夫人何出此言?”老妇人说道:“我这园中与别处不同,乃心镜之地。所谓镜可照万物,然不可照真心。真心无相,独心镜可照。在我这里,一切虚假无处遁形。方才你说话时,可见眉间一团黑气,便是其心所显。”司马睿恍然大悟,说道:“老夫人莫要责怪,非是我等存心相欺,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乃琅邪王司马睿,兄乃尚书郎王导,我二人受祸,逃难至此,不敢以真名相告。”老妇人笑道:“原来是天子宗亲,既是受祸逃难,也是情有可原。老身见你虽一时虚假,却能圆通真言,也是睿智宏达之人。”王导从旁说道:“殿下茂德齐圣,仁义非常,还望老夫人莫怪。”老妇人又笑:“我岂不知你二人品行,如若大奸大恶,怎能入得园中。”司马睿道:“此园别致清雅,不是仙宫,更胜仙宫,今有缘得见,已是三生有幸,不敢打扰清净,这便告辞。”老妇人说道:“既是有缘来此,何必匆匆辞行,此时恰该进食,我已吩咐下人,备下酒菜,以慰你二人赶路之劳。”司马睿见如此周全,不便推辞,于是见礼随主。老妇人面露欣喜,邀入厅房,叙坐看茶。

二人坐下,那屏风后,忽转出个婢女,但见好模样。秀发轻拢,插一支银玉紫月簪;眉弯如柳,遮一双玲珑俏美目。齿如含贝,领如蝤蛴,腰若约素,肌若凝脂,端得是婀娜多姿,浅笑流苏。手托黄金盘,有香果芬芳,清茶幽醇,对二人一一拜了。老妇人偷瞧一眼,见二人正襟危坐,并无轻薄,不由心喜,问道:“方才听殿下所言,欲往洛阳去,不走大道,却走小路,故得来此园。岂不知,我这镜中之园,非一般人可入,也是缘分。老身一言相问,殿下今后有何打算?”司马睿回道:“自先帝崩殂,天子承统,庙堂之上,历经杨氏生祸,贾后乱政,诸王纷争,已是世道变迁,乾坤失位,天下不堪。如今宗室凋敝,我不敢妄自菲薄,夙夜忧叹,欲庶竭驽钝,兴复晋室,然茫茫四海,势孤力单,不知前路遥遥,何日匡志。”老妇人岔开话头,吩咐置膳,笑道:“美酒佳宴,岂能无舞。我有小女,名曰璧柳,年方二十,可让她舞来助兴。”不待二人答言,朝里唤一声:“女儿还不见来。”少时一女轻步而出,笑吟吟相见,怎生得模样:

梅簪绾梳晓,眉黛抚云遥。双瞳点秋水,朱唇抿春梢。额上一帘五色浅红镶璧玉,身着一件深兰织锦七宝衣。盈步轻轻舞,铅华淡淡移。美人月下花间影,把酒一盏醉今宵。

女子上前,欠身见礼,斟酒先奉司马睿,次奉王导,然后举茶浅酌,对司马睿道:“佳客远方,璧柳有礼了。”说罢,凭空一拈,现一柳枝,于是悄起莲步,轻歌曼舞,口中唱道:

镜中一段缘,水月照无颜;

相逢身是客,别来心有间。

鸳鸯厌单影,去鸿羡双衔;

红烛寻故梦,云屏弄溪山。

前世种杨柳,今生共缠绵;

只恐君浅顾,回首忘白渊。

长发结思许,晓妆待依然;

愿采花两瓣,各取作风簪。

女子吹花嚼蕊,娓娓动听,翩跹而舞,翾风回雪,真是个美艳多姿,赏心悦目。二人观舞,不由赞叹,老妇人笑道:“方才听殿下所言,有匡时济世之志,却是逃难至此,前路茫茫,不知阡陌,老身有一语,还望殿下倾耳。”司马睿回道:“老夫人但讲。”老妇人说道:“自古有言,浮华万千,富贵烟云一场梦;流光过眼,是非成败一场空。庙堂纷争,人心险恶,权来利往,世事无定,在老身看来,终是尘间污垢,臭不可闻,莫不如寸心结庐,高隐山居,在我这镜中之园,不愁吃穿,不烦用度,不惹利害,不沾凡尘,偷人间余闲,享天地安乐。且殿下有缘到此,也是天定。老身意欲坐园招夫,将小女许配殿下,婢女雅竹许配王导,成全你两对之好,今后终此一生,卿爱园中,安放身心,莫再理那王权车马,人间劳碌,不知殿下肯否如何?”话音刚落,璧柳止了舞步,抿嘴浅笑,羞面而退,不觉又偷瞄一眼,遂隐入屏后。

司马睿闻言,思忖片刻,正色回道:“蒙老夫人垂爱,小女天颜相许,睿实是感激,只是睿身为宗亲,眼见天下纷扰,乾坤失位,百姓受苦,不思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却在此儿女情长,避祸遁世,非君子之意,丈夫所为。岂不闻,一代人一代事,自有天命,各有担当。美人厮守,清风作伴,确是春山见善,人间天堂,然此等人,终不过修身安已,与世无益。睿虽不才,却心忧社稷,志在千里,不惧粉身碎骨,不愿空度百年,恐辜负老夫人美意,实请见谅。”老夫人听言,遂变了颜色,愠道:“你这小子,好不识抬举,小女虽不比月宫嫦娥,天河织女,却也是瑰姿艳逸,绝色佳人,我有意许配,你倒借口推辞,岂不知,老身所言,答应也答应,不答应也答应,我这园中,进得容易,出得便难,你在此好生思量。”遂推门而出,不再理会。

二人见老妇人离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王导说道:“这老夫人好生强全,哪有这般姻缘。”司马睿说道:“老夫人一片好心,勿要怪责,只是困于此处,如何是好?”王导说道:“脚在你我,只管走便是。”于是二人推门,见园中清清幽幽,并无他人,司马睿问道:“我二人从何而来,茂弘识得否?”王导说道:“桥栏之后,便是来处。”于是过桥细看,却并无出口,只见到处花红柳绿,落英缤纷。

如此七回八转,竟晕头转向,又回到原地。司马睿复入厅房,酌一口茶,急道:“小园不过方圆,怎会寻不着出路,此地定有古怪?”王导说道:“殿下所言极是,我看这园中女子也非常人,还是快快出走,以免生祸。”司马睿不免惴惴,说道:“看来老夫人所言非虚,此园怕是难出。”王导左瞧右看,走至牖下,喜道:“殿下来看,此间倒有蹊跷。”司马睿上前,探头一看,原是牖外有一小径,隐于茂密之间,尽头通一小门,不由喜道:“那小门如此隐密,十有八九便是出路。”二人遂爬身过牖, 奔至小门,忽闻身后传来老妇人之声:“你二人甚是大胆,竟敢私自寻觅,擅闯禁地,看老身如何整治。”二人闻言,不由心慌意乱,忙推开小门,迈脚而入,未料门外乃是万丈悬崖,收之不及,遂跌了下去。

二人跌下悬崖,以为必死,不想至半空,忽腾起一团烟云,泛起一道水花,眼中模模糊糊,耳中嗡嗡作响,不多时烟消云散,一切宁静,二人揉眼定神,左右一瞧,原来就在返照峰镜子岩外,诸景如常,哪里有甚花园,不由面面相觑,仿佛梦境一场。正疑惑间,忽听得一声莺莺,司马睿抬眼一看,见镜子岩上角,似有三个人影,再一细看,正是老妇人,左手牵着璧柳,后头跟着雅竹,腾云驾雾,缓缓而去,那璧柳一转头,嫣然一笑,少时没了踪迹。司马睿回首忙道:“茂弘且看,那三人便在岩中。”王导顺眼一瞧,镜子岩光滑如镜,并无异样,不由说道:“哪里有甚人影。”司马睿转头一看,一切复回原样,人去不在,只那镜子岩静静矗立眼前,不禁叹道:“怪哉,怪哉,今日奇遇,不可言说。”王导说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速离为好。”司马睿依言,于是匆匆离去。

行走数时,约三四十里,司马睿问道:“可过了青龙山?”王导回道:“方才在返照峰上,一览群山,想是青龙山主峰已过,再往西便是洛阳了。”司马睿喜道:“这荒山野岭,使人不宁,我等加些脚力,待到了洛阳,才能心安。”二人正说话,忽觉一阵寒风袭来,又闻前方一声长吼,煞是瘆人,不知是何景象,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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