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1 / 2)

叶长青站在一艘乌蓬小船的船头，静静的看着忘川河上的景色。

这景色对他来说很是有些不友好。如果是常人来看，这就是一条荧光灿烂如星河般缓缓西去的美丽大河，在两岸山崖上无数俗称彼岸花的红色鲜花点缀下，阴沉“天空”下的忘川，景色还是不错的。

但是叶长青却能看清忘川的真面目，河面粼粼波光泛起的银色，其实是无数哀嚎的银色魂魄波翻浪涌的想要逃离水体，但是下层黑色的水流却牢牢的锁住它们，坚定的带着这些慢慢赎罪的灵魂向地狱流去。

而岸边猩红色的曼殊沙华轻轻摇摆，精致的花蕊花瓣上，都在不时滴落粘液般的红色液体，坠落忘川之中，被翻滚的痛苦灵魂带向远方。那是人间生灵对于这些已死恶人的诅咒和仇恨，每当有液体滴落，附近的灵魂便会发出痛苦的嚎叫。

跟那个铜镜的吼声一样，是只能被灵魂听到的声音。

老叶面无表情的站在船头，云淡风轻的表面下是火急火燎的心，船尾摇橹的老头子胡子眉毛已经纠结在了一起，老到不能要的样子，摇橹的速度也让人忍不住翻白眼。

但是老叶只能忍着，因为想带用非常规的方式进入忘川，抵达酆都，只能老老实实蹭这些“艄公”或者说“摆渡人”的渡船。忘川之水看似千百年不变的奔流，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形态和走向，除了这些永远往返于灵魂之河的艄公，谁也不知道脚下的大河是个怎样的流向。

好在没有焦急太久，岸边嶙峋的山崖给了叶长青一点熟悉的感觉，脚下的乌篷船也微微改变了方向，朝左岸边慢慢靠了过去。

小船停靠在一个隐蔽的小码头，叶长青踏上了简单的石台阶，转身朝船尾的老头子拱了拱手。老头满是褶子的脸上绽放出菊花般的笑容，挥了挥手：“先生，早去早回。”

像是在山崖上直接雕刻出来，一阶阶大小不一的石楼梯引导着老叶爬上了约有七八层楼高的山崖，面前是一栋背靠忘川的四层小楼，石块和木材堆砌的小楼古朴而神秘。围着小楼，一人多高的木栅栏圈出了约有半亩地大小的院子，院门外插着个飘飘摇摇的白色幡子，随着布幡的随风翻卷，依稀可以看到四个大字“茶渡小筑”，看样子这是个可以歇脚的酒馆铺子。

叶长青刚刚走进院子里，就从小楼里冲出一只黑底白花的小狗，倒腾着四只小短腿冲到了老叶脚下，人立而起用两只前爪抱住了老叶的大腿，口吐夹杂着兴奋狗叫的人言：“先生！嗷嗷嗷好久不见。”

老叶笑着摸了摸刚到自己胯部的狗头：“素描，好久不见了，满胖子在哪？”

狗子兴奋的吐着舌头用脑袋狂蹭先生的手：“在最上面，守灵那间，先生来有正事吗？是不是来找那个主人带回来的漂亮女人啊？走的时候能不能带素描去上面玩两天啊？我就说主人哪能带回来这么漂亮的女人，果然是先生的人。我带您上去吧，主人他...”

老叶一把捏住了滔滔不绝的狗嘴，哭笑不得，果然物似主人形，满胖子这条狗连珠炮的功力绝不逊色于主人，嘴是真的碎：“你好好看门，我自己上去。”说完放下狗子，赶紧进了茶渡小楼里。

小花狗垂头丧气的跟着向小楼走去，嘴里还在絮叨着什么。

一楼是个很复古的酒馆大堂，寥寥坐着三桌客人，生意很冷清的样子，想来也是，除了摸鱼的鬼差和忘川的摆渡人，没人光顾这里了。

身着褐色布衣的小厮迎了上来：“稀客稀客，长青先生，难怪素描那么激动，仁子我也恭候着呢。”说着躬身引路向一个木制楼梯：“半个时辰前满大人交代，您来了赶紧请上去，那位小姐醒了”

对仁子点点头，长青迅速登上了四楼。一间门头写着‘青蚨’的房间门开了，一张胖脸探了出来，看到救星般对老叶疯狂招手。

满胖子属实是被江艳整的压力巨大，这位美女冷静下来之后，思维缜密、细致入微，几个问题就把胖子问的汗淌如油，环环相扣，逻辑清晰，不好编造。

最后胖子只能耍赖：“江小姐，很多事你猜的也许是对的，但是你不能知道——至少不能从我嘴里知道。”他心想老大为什么还不来，赶紧把这个女人带走就不用他来回答这些问题了。他又不敢一走了之不去面对，万一这美妞想透透气出了房门，被谁闻到了生魂气息，自己麻烦就大了。

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满胖子探头看了一眼，疯狂示意老大快来救自己，回头热泪盈眶的对江艳说道：“行了，江姐姐，老大来接你了，起来吧。”

江艳很是听话的掀开被子离开床角下了地——也真难为她就那么缩着跟胖子聊了这么久，好在只剩个魂魄，倒也没有身体的疲惫就是了。她有点好奇来接自己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从刚刚胖子崇拜的叙述中，这个可以将自己“起死回生”的长青先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老叶走进房间，有点好奇两人的状态，江小姐淡定的对他微微一笑。一进门胖子就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仿佛冤狱之人抓着为民平反的青天老爷，用眼神诉说着东方看见启明星的快乐。

叶长青看了看房里的座钟，快三点了，时间还绰绰有余，心说这么一会能发生什么，怎么满胖子一副便秘的痛苦表情。

“都跟叶小姐解释清楚了吗？你怎么了？”他抽回手，剔了剔胖子的眼袋。

“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老大你老说我最厉害的是嘴，江小姐的话术比我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胖子哭丧着脸：“我很痛苦，有的事不应该是我告诉她”

老叶笑了笑，拍拍满胖子的肩膀，对偷笑的江艳说道：“你认识我吗？江小姐”

“见过，但是不认识。”江艳表情微妙：“不过刚才已经通过满大人认识了。”她看到叶长青的瞬间就确信了自己从满钟馗嘴里套出来的话都是真的。她曾看到过这个长青先生用铁链牵着一头相貌狰狞的怪兽走出自己家的院门，但是下一刻她就从自己床上惊醒，本以为是自己一个噩梦。现在想来肯定是他用什么神奇的办法让自己以为这是梦。

“果然，过目不忘。”叶长青微微颌首，他从江艳眼中看懂了‘见过’是什么意思：“你这样会让满大人很难办的，本来带你回去后应该让你忘记这一切经历的。”

“嗯，满大人说过了，现在怎么办呢？”江艳捂着嘴偷笑，满平脸上震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滑稽。

“江小姐？”满胖子目瞪口呆：“老大，怎么办？”他眼里闪烁着杀人灭口的光和对事情败露后果的忧心忡忡。

叶长青一个嗔怪的眼神让他暗骂自己猪脑子，这世上不说别的，光是被水鬼拖进地府的就有多少可怜人，自己管过几个？能杀人灭口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跑去救她，还在赭丫头面前丢了大脸。

“不怪我，一开始我就说了你不想说的可以不说。”江艳的笑脸背后也在暗骂自己不谨慎，和这个钟馗大人愉快的交谈跟他对自己的绅士态度让自己在陌生环境下对他慢慢产生了依赖，以至于忘了自己的生死全在别人一念之间，而这个满捕快可是一开始就表明了，没有叶先生保自己，本来他是准备把自己标为‘意外’的。

“对对对。”胖子直翻白眼，谁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早知道就把你一直放青蚨瓶里了，想让你舒服点，跟你说那么多，你给我来这一出。”

“我还想问一件事。”江艳还是决定自救一下：“叶先生神仙人物，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救我？”她在赌，这个让满钟馗崇拜到五体投地的人大费周章的保自己，肯定不会随便就放弃。她很好奇，这个叶先生看起来普普通通，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一个能降妖斩鬼的钟馗如此信服，而且现在看来，如果叶先生让满平自行处理，对她来说结果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你再问，满大人怕是要崩溃了。”叶长青笑了笑，没有回答江艳的问题，再次拍了拍满平的肩膀：“没事，交给我处理，迟早她也要知道的，就算我跟她说的吧，我得带她走了，万一耽搁了那才真的有麻烦。”

满胖子一如既往在老大宁定的眼神下迅速恢复了冷静，感激的点点头，看了江艳一眼，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开口，离开房间下了楼梯。

“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要说，不要离开我身边，我带你回去，你大概会睡个三四天，一切等你醒了之后再说。”叶长青说出这话时，江艳明显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默默跟在老叶身后离开了房间。

下到三楼，胖子从一个房间钻出来，递给长青一把灰色的油纸伞，就算折叠起来，也能看出伞面上已经斑斑驳驳，破损不堪：“一路顺风，老大。”叶长青接过伞，点点头向下走去。

江艳看着看着满胖子复杂但并没有责怪的眼神，突然感觉有点对不起这个挺老实的捕快大人，纠结了一瞬，她轻轻抱了一下满胖子，低声说：“对不起，满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任何人问我都不会提到你的，谢谢你。”随后低下头迅速下楼跟上了叶长青。

胖子下意识的刚想回抱过去，丽人已经逃开，消失在了楼梯转角，揉了揉自己被美人口中香风吹得发痒的耳朵，收敛起傻笑，慢慢走下楼梯。

老叶在下到大厅的楼梯口撑起了那把灰扑扑的油纸伞遮在江艳头顶，江艳抬头看了看，果然是破损不堪，不可能有任何雨伞该有的作用。但是自己被遮住后，轻飘飘的‘灵魂感’消失了，沉甸甸的仿佛重新有了身体。

她看了看叶先生，虽然好奇，但还是谨记着先生说的不要说话，没有开口询问，看老叶伸出胳膊，她温顺的抓住，跟着他走下大厅，来到了正中央桌子前一个须发皆白的矮小老头跟前。

老头子正在眯着菊花脸慢慢品着一碗像是黄酒的东西，叶长青笑眯眯的看着他：“老胡，麻烦你了，耽误你时间等我。”

老胡端起碗一口抽干，站起身向外走去：“不麻烦，不麻烦，先生太客气了，能用我这把老骨头是我的荣幸，先生稍待再下来，我去解船。”

江艳好奇的左右打量着像是武侠电视剧里的大厅陈设，突然发现大厅寥寥几桌顾客，不知何时都停下了动作，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一个个回看过去，隔着叶先生左边一桌是让她最在意的，两个体格夸张的壮汉裸着上半身对坐着本来在喝酒，一个骏马脑袋和一个硕大牛头现在都瞪着眼盯着自己。桌脚下还有一把钢叉和一堆铁锁链，‘牛头马面，满大人的手下。’江艳想，如果自己还有心跳估计心率至少一百八了。

隔壁桌是一对看起来正常许多的像是年轻情侣，两人都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也在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黑皮辣妹和小白脸，衣服也很有特色。’直到被叶长青带着走出门，江艳才反应过来。‘什么情侣，是黑白无常。’

已经下完石阶跨上小舟的江艳突然心有所感，她抬起头回看了一眼，满大人不知何时站在耸立的山崖边，怀里抱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狗，背后是古朴的酒楼，默默目送着她的背影。她突然想，这胖子还是没说实话——就算没有叶先生，他肯定也会想办法救自己。

而且她觉得，背着这样的职责，应该会常常感觉到，很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