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某处乡村，晨光熹微。

孩子们从睡梦中醒来，他们的眼睛明亮，空气中有露水清甜味道。敲竹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卖米糕的老头。二宝吵要吃米糕，二婶不答应，他又哭又嚎，不穿衣服在地上打滚。他怕米糕老头走远，衣服也不穿，眼泪鼻涕糊一脸，撒腿就追，小鸡鸡都露在外面，众人就都笑他。

二宝吃饱了，喊我一起去看喜鹊。我们家门前有两棵大杨树，有两对喜鹊在树上安了家。妈妈说喜鹊在门前筑巢是好事，喜鹊来，喜事来。喜鹊喜欢它们的新家，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长长的尾巴一跳一跳，快活地喳喳叫。

二宝要去上学了。我问二宝，上学好玩吗？二宝想了想，有点好玩，又有点不好玩，下课的时候好玩，上课的时候不好玩，老师还打人。

二宝总挨老师的打，因为他总有很多自己的想法。老师说上课要认真听讲，不准乱动，不准搞小动作。二宝偏偏坐不住，他说我是人，我又不是木头，木头才不动。老师说你不要犟，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二宝说，那你坐着一动不动给我看，你怎么一直走来走去？老师就不跟他说了，扒了他的裤子，把他的屁股开了花。

我偷偷跟二宝去学校玩。学校在大堤脚下，一栋红蓝相间的三层小楼，没有围墙，没有栅栏，四面八方敞开，与天地融为一体。我藏在二宝课桌底下，听书页翻动的声音，听他们大声朗读课文，看他们在桌子底下搞小动作，感觉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我在桌子底下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我不记得我梦见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一个好梦，因为二宝说我一直在笑。

我也要去上学了，爸爸抓住二宝，往他手里塞一把糖。爸爸说，强强明天就要上学了，你是哥哥，你要带着他，不准别人欺负他，听到没有？二宝胸脯一拍，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二宝他们和三队的孩子比赛谁先到学校，天上的星星还没下去，二宝就过来捶门。“起来了，强强起来了，去学校了，快一点，快一点。”二宝拽着我就跑，他力气大，跑得又快，我跟不上他的步子，在晨曦微亮中跌跌撞撞，鞋子都跑掉了。我想窜稀，又急又慌，冲二宝喊，放手，快放手，要屙粑粑。二宝不管，他只想赢，让我再坚持一会儿。我用尽了全力，最后还是失败了，一股暖流顺着我的大腿流了下来。我奔溃了，再也不肯跑，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二宝没办法，停下来帮我收拾，把脏裤子藏在树洞里，等放学了再拿回家。我们输掉了比赛，二宝埋怨我，真不中用，迟不拉早不拉，偏偏这个时候拉。晚上爸爸回来了，抓住二宝，狗日的，让你带弟弟，怎么第一天就拉裤子了？二宝两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他拉稀粑粑，憋都憋不住。

学校一楼有小卖部，余爹老两口在经营，他们吃住都在学校。楼道处另有一个零食摊位，苏奶奶在这里摆摊。苏奶奶年纪很大了，每天挎一个竹篮子过来，拄一根拐，颤颤巍巍。竹篮子里装的都是零食，她在桌子上铺一块深蓝色的布，把零食倒出来，像在夜空中挂上了许多星星。余爹老两口和苏奶奶不对付，嫌她抢了生意，挑她的理。我们去小卖部买东西，他们说，不要买那个老婆子的东西呀，她的东西都发霉了，天天晚上有老鼠爬，吃了要坏肚子的。苏奶奶只当没听见，她从来不理会。

苏奶奶的孙女也在学校念书，苏奶奶要是有事走开一会儿，就喊她孙女过来守摊。她上课迟到了，老师打她的屁股。冬天，大家都穿毛线裤，毛线裤厚，打屁股不疼，老师把她的毛线裤扒掉了打。扒了一条还有一条，扒了一条还有一条，她一共穿了三条毛线裤，每条毛线裤的颜色都不一样，她穿了一条彩虹在身上。她的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不知道去了哪里，妈妈有了新家，有了新的小孩。毛线裤是她妈妈给她织的，妈妈每个冬天都给她织一条毛线裤，托人带给她。她说妈妈每次给她织的毛线裤，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妈妈已经太久没见过她了。

爱打人屁股的老师一口龅牙，大家都叫他老龅。老龅喜欢抠鼻屎，搓成一个小球，趁人不注意偷偷吃掉。老龅给大家排座位，成绩好的同学坐前面，成绩不好的同学坐后面。他说成绩好的同学长大以后能发大财当大官，成绩不好的同学长大以后只能种地，挑大粪肥田。谁要是惹他不高兴了，他就骂人，你这个憨东西，以后挑大粪都要落在别人后头。海老师就拿话抵他，别听他的，哪有这么多大粪挑，好啦好啦，上课啦，快回教室去吧。

海老师从来不打人，也从来不说刻薄话，他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大家都很听他的话。

海老师说学知识是第一重要的事情，但不是只有坐在教室里读书才是学知识，耕地种田是学知识，洗衣服做饭是学知识，放羊养牛也是学知识，只要用心去做一件事，就是学知识，学知识就是用心。这话有点奇怪，我们听不懂。二宝问，那我用心挑大粪，也是学知识么？海老师拍拍他的脑袋，好小子，将我的军，该打。

二宝除了对读书不感兴趣，其他的事情他都很有兴趣。二伯买了台耕种机，他天天爬上去研究，研究了几天自己就会开了。耕种机坏了，二伯要去镇上请师傅回来修。他把二伯拦住，给我两分钟。他东搞一下，西搞一下，竟然就给搞好了。海老师夸他，好小子，有两把刷子，你长大后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工程师。二宝得意坏了，挨家挨户问，有没有东西坏了，我帮你修，包修好，不收钱。

大龙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我们笑他，他就动手。他打架很厉害，我们都打不赢他。他问海老师，我成绩这么差，长大以后是不是真的只能挑大粪？海老师说，不要听他们瞎讲，你打架不是很厉害吗，打架厉害也是本事，打架厉害的人长大以后可以去当兵，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战士。海老师说，孩子嘛，各个不一样，各有各的长处，有些适合念书，有些就不适合，不能一棍子打死，由着他们的天性，不要拘束他们。

上课铃响了，二宝还没回来，他躺在大堤的草坡上做白日梦，幻想当了工程师以后挣好多好多的钱，买好多好多的白米糕。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天上掉米糕，天上掉米糕，吃不完的白米糕。海老师气坏了，把他拎起来，呆货，天上不会掉米糕，天上只会下冰雹，砸死你这个懒东西。

海老师布置了一道题，让我们开动脑筋，多想一想，找到解题的方法。我知道动手，我知道动脚，我也知道动脖子，可是脑筋怎么动，我不知道。脑筋在哪里？脑筋在脑袋里头吗？脑筋长什么样子？为什么我看不见也摸不着？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怎样才能让它动起来呢？我看大家全都一脸认真的样子，我想他们一定都在动脑筋，可我连脑筋在哪里都不知道，真是丢死人了。我怕遭人笑话，我不敢说，我也不敢问。于是我也学他们的样子，托着腮帮子，紧锁眉头，目光炯炯，作沉思状。我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原来这世上最难受的事情就是做样子。

二宝和大龙为了争兵乓球台打架，海老师惩治他们，不打也不骂，喊他们上讲台，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两个拳头的距离。海老师让他们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不准看别处。两人谁也不给对方好脸，都绷着，但是绷不住，对视五秒就破功，噗嗤笑。笑声会传染，他们一笑，大家也笑，全班哄堂大笑。海老师说，既然都笑了，那就抱一下和好吧。路过的村民见到了，笑着说，真好，这群孩子。

夏天我们带午饭去学校，把蛇皮袋子铺在地上睡午觉。学校后面有个鱼塘，睡完午觉我们就坐在鱼塘边的草地上吃午饭。树荫蔽日，凉风习习，我们把饭菜扔进鱼塘，水面浸出油花，鱼儿过来争抢，我们看鱼儿争食，感受到了鱼儿的快乐，我们也和它们一样快乐。每扔下一勺饭菜，湖面就漾出一圈波纹，像我们头顶的旋。先是一个旋，然后是两个旋，最后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湖面像镜子一样被打碎。我们抬头望天，下雨了。这是一场奇怪的雨，一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天天下，越下越大，河里的水位不断上涨，淹没了农田，淹没了道路，最后变成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故乡遭了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