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冬天总是很安静，枯草打了霜，水沟子结了冰，脚踩上去吱嘎响。河里的水位下降，浅滩的礁石露了出来，一只翠鸟停在上面。天气冷，波波也安静了许多，它又躲到灶膛里面睡觉去了。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我没有瞌睡，面对这安静的天地，总想要找出点什么动静才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猎犬。

养鸬鹚的老汉架着鸬鹚船过来了。鸬鹚船尺寸袖珍，双体结构，像两轮弯月，中间横杠相连，老汉双脚各踩一轮弯月，手握竹篙，像哪吒脚踩风火轮，手握火尖枪。船小，轻灵，不易控制，生手操持不来，稍有不慎就翻船，唯有老汉手到擒来，在水上翻转腾挪，如履平地。鸬鹚分立船舷，把头埋在翅膀里昏睡，太阳叫不醒它们。我沿着河岸一路紧跟，从村头跟到村尾，看鸬鹚表演。老汉性子慢的很，开工之前磨蹭半天，有点故意起范的意思，叫人一顿苦等。鸬鹚怠工，它们也懒，不骂不下水，有时候骂也没有用，还要动粗，用脚踢，用竹篙敲，把它们赶下去。鸬鹚个顶个的高手，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来必有所获。它们捉到小鱼就自己吞掉，捉到大鱼它们也想吞，但实力不允许，喉咙卡着绳子，吞不进去。鸬鹚不肯把大鱼上交，叼着跑，一边跑一边仰脖子硬吞，留鱼的半截身子在外面。老汉驾船追，这只没追到，那只又捉住一条更大的，他首尾难兼顾，急的用竹篙在水上猛拍。等到终于追到了，老汉用竹篙把鸬鹚挑回船，一把抓住它脖子，扯开嘴，倒提着，把鱼倒出来。鱼被夺走了，鸬鹚心中不平，张开翅膀围着船转圈圈，要抗议，要造反。老汉拿几条小鱼喂它们，安抚它们的不开心。鸬鹚胆肥，多大的鱼都敢上，一只鸬鹚拿不下来，另外的鸬鹚也扑过来。不是过来帮忙，是过来抢。鱼在争抢中被抛来抛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又落入水中，它自以为逃过一劫，正暗自窃喜，不料又被另一只鸬鹚揪出水面。鱼儿很不爽，他娘的，被你们捉住我认了，但我也是一条有尊严的鱼，给我个痛快的吧，不要这样子玩弄我。

渔猎结束，收获满满，老汉心满意足，坐船上抽旱烟，鸬鹚偃旗息鼓，立在船舷上用喙整理羽毛。人和鸬鹚都乏了，小船随波逐流，渐渐从视野中淡去。

老汉和家里人处的不好，他卖鱼的钱全自己留着用，不给儿子媳妇。他儿子媳妇骂他，说他不是东西，只认钱，不认亲。他不和儿子媳妇住，自己一个人住一边，鸬鹚给他作伴。他卖了鱼就下馆子，喝酒吃肉，有时候还找女人，大家都说他老不正经。我想跟他学养鸬鹚的本领，和他套近乎，拿烤红薯给他吃。失算了，他白吃我的，吃完嘴一抹，驾船跑了。我白白损失一只红薯，心里不爽，想趁他不备抱一只鸬鹚走，可我一靠近，鸬鹚就张开翅膀叫唤，还啄我，让我不得近身。

大家说现在还会驯鸬鹚的人不多了，让他收个徒弟，把手艺传下去，不然失传了太可惜。老汉却以为大家在笑话他没有本事，只会驯鸬鹚，因此大发雷霆，说这门手艺到他这里就算到头了，过两天就把这些畜生都药死。他终究还是没把鸬鹚药死，但却越来越少出来捕鱼，因为他日渐衰老，把不动船，有心无力了。那艘鸬鹚船渐渐没了用武之地，被他儿子劈了当柴烧了，把他的一身好本领，连带对他的不满与愤恨，统统烧成了灰。

腊月了，过了腊月就是年，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开心，因为妈妈就要回来了。我天天跑到大堤上张望，似乎多望几眼，妈妈就能早几天回来。

外婆忙起来了，她要开始做好吃的。夜深而静，灶膛火力不减，厨房暖烘烘的，驱逐屋外的严寒。外婆和外公在打豆腐，洗净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磨成浆，大锅煮沸，然后荡豆腐。荡豆腐用荡棍，可以开合的木头十字架，悬于半空，一块四方纱布，纱布四角系于荡棍四端，呈中空网兜状，网兜下放一个桶。外婆将煮沸的豆浆往网兜里舀，舀一瓢豆浆，兑一瓢水，外公则用荡棍不停地荡，力度和缓，速度均匀。豆浆渗透纱布，流入下方桶中，再返大锅烧煮，煮至沸腾出锅，舀到盆里，准备点豆腐。点豆腐是技术活，用石膏点，点少了不结块，点多了又容易死，全凭经验和手感。做完豆腐，做豆腐丸子。豆腐搅碎，辅之以肉沫姜丝葱段，搓成丸，蒸煮皆宜。外公牙口不好，他喜欢吃这些松松软软的东西。我守着温暖的灶火，锅里热气腾腾，外婆和外公的影子映在墙上，我微微有些困意，但又不至于瞌睡，波波躺在我的脚边，外头间或飘点雪花，一切都那么舒缓，似流水潺潺，内心暖意融融。

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妈妈在冲我笑。妈妈没回来的时候，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现在妈妈回来了，我却一句话也没有了，我好像哑巴了。

妈妈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新衣服和新玩具。我想和波波一起分享，可是波波不见了，它躲起来了。我知道波波为什么躲起来，因为我的妈妈回来了，它的妈妈却没有回来，它躲起来心情会好一点。

我和妈妈回去收拾老房子，老房子平日也孤单，它想我们回来的心情和我想妈妈回来的心情一模一样。我问妈妈，过完年你还会出去吗？妈妈说，好多事情都要用钱呀，你上学要用钱，你买新衣服要用钱，你越长大，要用钱的地方就越多。等你长大了，你还要娶媳妇，还要盖房子。我迫不及待打断妈妈的话，我永远都不要长大，不上学，不买新衣服，不娶媳妇，不盖房子。妈妈说，那怎么行呢，等你长大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孩，妈妈就不出去了，就回来帮你带小孩。我说，那好，那我就快快长大，明天就长大，长成一个大人，这样你就可以不出去了。

过了正月十五，妈妈又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妈妈说，要听外婆的话，要乖。我知道妈妈又要走了，她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我不想听，我突然理解波波的心情了，我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妈妈找不到我，就会一直找，就走不了啦。我哭了，不依不饶，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把我哄睡着了。我做梦了，我梦见我醒了，我一睁开眼睛，妈妈还在我身边，她没有走。我的梦醒了，我一睁开眼睛，妈妈不见了，上次她也是这样不见的。我多希望这个梦一直不要醒，可是我已经醒了。

波波回来了。我问波波，你躲到哪里去了，我想带你去我家过年，可是你却不见了。波波说，过年到处放鞭炮，我害怕，所以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把我的梦讲给波波听，波波说梦是反的，你梦见一件好事情，这件事情在现实中就是不好的事情，你梦见妈妈没有走，所以妈妈就走了。波波问我，被妈妈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我问波波，你妈妈从来没有抱过你吗？波波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可能抱过，也可能没抱过，我记不得了。我说，那我抱你一下吧。

我张开怀抱，波波拱进我怀里，它的毛蹭到我的脸，痒痒的，很舒服。

波波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