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外婆家里来客人了，一个爷爷辈的远房亲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爷爷打了一壶酒，称了两斤肉。他脾气不好，晚上睡觉，电风扇摆头，只要风不吹到他那边，他就嚷嚷，没风了，没风了，要电风扇只对着他一个人吹。他许多年没来过了，这次来是因为得了绝症，日子不多了。他想趁自己还在的时候，去每个亲戚朋友家里走一走，最后再见一见。他说人都讲究落叶归根，他偏偏不讲究，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哪里就死在哪里，自己在外闯荡了一辈子，注定是要死在路上的人。

他把我叫到跟前，问外婆，这就是老幺的儿子吧，你看看你，多想不开，年轻时候抚养她们成人，老了又帮她们抚孩子，一辈子给她们当牛做马。

我不喜欢他，我住外婆家碍着你什么事了，我只希望他赶紧走。他似乎看出来我心里在想什么，招呼我过去。他说：“小子，你来，爷爷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他从怀里抱出来一只小橘猫，是他在大堤上捡到的。小橘猫一见到我就扑到了我怀里，我想起了那天在大堤上见到的那抹橘色亮光。我知道这一切不是巧合，是那抹橘色的亮光来找我来了，它在梦里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爷爷要走了，去见下一个故人。我抱着小橘猫目送他远去，突然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外婆说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开当铺，好兆头，让小橘猫留下吧。外公不乐意，他说野畜生养不熟，糟蹋粮食。外公的意见不作数，外婆说了算，小橘猫留下了。

小橘猫又瘦又小，它好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身上没力气，路都走不稳，大眼睛望着你，可怜极了。我喂它吃东西，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拱起肩膀蹭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我给小橘猫取了个名字，波波。我说，波波你好，你从哪里来，你的妈妈呢？我以为波波只会喵喵叫，没想到波波竟然开口说话了。波波说它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它的妈妈不见了。我赶紧喊外婆，快看，波波说话了，它说它的妈妈不见了。猫咪怎么会说话呢，你又想妈妈了吧，外婆摸摸我的头，笑一笑，转身又进了厨房。

我喜欢看外婆笑，外婆一笑，我就觉得很温暖。

我问波波：“为什么外婆听不见你说话？”波波说：“这世上只有你能听见我说话，因为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能听见我说话，这是我和你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不要告诉其他人知道。”我问波波：“那你想妈妈吗？”波波说：“我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我一睁开眼睛，妈妈就不见了。”我安慰波波：“你的妈妈不会不要你的，你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一样，都是出去赚钱去了，等到过年的时候她们就会回来。相信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带波波参观外婆的家。外婆家是红色的，红色的砖墙，红色的大门，红色的八仙桌和长条凳，窗户上面也涂着红色的漆。大门上贴着日月门神像，秦叔宝头上是一个太阳，他一手拿偃月刀，一手执一柄瓦面金锏，尉迟恭头上是一轮弯月，他一手执一柄红缨枪，一手执一柄水磨九节钢鞭。中堂的神位挂着三幅字，居中一幅大字，上书“天地君亲师”，两边两幅小字，左边是“本坊土地里域正神”，右边是“九天司命太乙府君”。神位下的壁龛上有一个酒瓶，酒瓶上倒扣一个酒盅，这是外公的宝贝，外公好酒，每顿饭都要喝一盅，有时酒瘾上来了，不在饭点也把剩菜端出来自斟自酌。外婆总是很嫌弃，骂他是个老酒鬼。堂屋墙上挂着一块匾，匾上绘有一片幽深的树林，树林里有一方镜面湖泊，湖泊周围散落着零星的大小石头，有一种宁静悠远的意境，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好像真的去过那个地方。

房间里是架子床，架子正中镶有一面镜子，天气冷的时候，我冲镜子哈气，镜子上结出一层薄薄雾气，我就拿手指在雾气上画画。我左边画一个大人，右边画一个大人，中间画一个小孩，这就是爸爸妈妈和我。我看了看，想了想，觉得不对，于是我又画了一个大人。这个大人拄着一根拐杖，是外婆。我还画了一只猫，这只猫就是波波。有波波陪我，我没有那么想妈妈了，但我不能天天陪波波，因为我还要上学。

我要去上学了，我挥挥手，波波再见。

我又见到了康儿，我们好久没见了。康儿和我年纪相仿，没去外婆家之前，我和他总是结伴上学。康儿说，你别住你外婆家了，你回来吧，你可以住在我家里，跟我一起吃饭，和我睡觉，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天天一起上学。我也想和康儿在一起，但我知道不可能，因为就算康儿愿意，他的妈妈也不会愿意的。我对康儿说，没关系，我会经常回去的，我回去了就找你玩。

今天是老龅上课，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没有要打人。课上到一半，他冲外面挥手，走走走，走远一点。我们回头看，是傻妞又来了。

傻妞是个大姑娘了，她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烧坏了。傻妞常跑学校来玩，远远地望着我们，想靠近又不敢，冲你痴痴地笑。你要多看她几眼，她就会很害羞，头扭到一边去，不敢和你对视。傻妞的妈妈带她到处看医生，看了许多年，她长大了，她的妈妈也老了，她的病永远也治不好了。傻妞从来没有上过学，她也想和我们一起上学，可是学校不收她，所以她只能远远地看。老龅每次都把傻妞赶走，傻妞从不走远，她会一直等，等到我们放学，然后和我们一起回家，她喜欢和我们在一起。

爷爷又来学校看我了。去了外婆家以后，我和爷爷见面就少了，爷爷每次路过学校都会来看我。爷爷总是一把将我抱住，然后在我脸上用力嘬一口。我不喜欢爷爷这个样子，大庭广众之下亲我，我觉得很丢脸。爷爷每次都会给我零花钱，我会和康儿一起分享。

爷爷和奶奶住在渡口，靠摆渡为生。渡口离学校不远，爷爷每次弄到好吃的就找人给我捎话，让我放学了去他那里吃饭。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我亲奶奶走得早，那时父亲还没成家，后来爷爷又续了弦，才有了现在这个奶奶。奶奶是个寡妇，自己也带着好几个孩子，她可能顾自己的孩子多一些，所以爸爸他们不喜欢奶奶，跟她很生分，说她是刻薄的后妈。

摆渡虽不如种地辛苦，但也磨人心性，寒来暑往，刮风下雨，天天都要在渡口苦守。爷爷懒散惯了，坐不住，动不动就不见了踪影，跑茶馆打牌去了。过河的人找不到艄公，奶奶气得要死，到处找爷爷，把爷爷骂回家。

海老师说，要勤快，千万不要学你的爷爷。我问海老师，什么是懒，什么是勤快？海老师说，像你外婆那样，只要有闲就要找事情做，歇不住，这就是勤快。像你爷爷那样，做事情从来不是自己愿意，要我天天盯着才肯干，没有人盯着就不干，这就是懒。人只要活着，辛苦总是免不了的，自己去找辛苦就是勤快，被人逼着辛苦就是懒。

康儿邀请我回去玩，我也要回去照看家里的房子。爸爸妈妈出去以后，家里的房子就锁起来了。妈妈说没人住的房子旧得快，就像没人陪的老人老得快一样，房子要靠人来养，让我有空多回去看一看，把门窗都打开，让房子通通风，晒晒太阳。

我们聚在老万门前打闹，老万喜欢和孩子们玩，我们的绰号都是他取的。他的老婆得癌症死了，他又接连讨了好几个老婆，只是每个老婆都跟他过不长，他又成了自己一个人。他不想一个人过，他一直托人给他找老婆，他总想有个老婆。我想有老婆一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不然老万不会这么执着。

兵兵是老万的儿子，成绩最好，年纪最大，是孩子王。他妈妈走了以后，他变了，不爱说话了，也不和我们一起玩了，总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头，我们喊他也不出来。

老万和我们逗乐子，兵兵出来了。他阴沉着脸，直直地盯着老万，像要杀人。老万一见到他就不笑了，起身回屋去做事。我们家都是儿子怕老子，老万家是老子怕儿子。兵兵对老万有怨气，他觉得他母亲走后老万不该再找老婆，觉得老万应该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当中，所以他见不得老万开心，只要老万一忘乎所以，他就给老万脸色看。

兵兵甩脸子，我们也觉得扫兴，决定换个地方玩。村里有座破窑，破窑里面发现过骷髅头，他们说是鸡冠蛇把人吃掉了，剩下的骨头。鸡冠蛇是传说中的怪物，头顶长着大大的鸡冠，会飞，还会喊人的名字。鸡冠蛇喊你的名字，你一回头，它就把你定死了，然后就把你的脑髓吸干净。我们去破窑探险，想要捉一条鸡冠蛇回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大人们都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我的爸爸妈妈不在家，没有人喊我。我心里空落落的，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可我却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像一个外人。

康儿邀我去他家吃饭，我说不去了，我应该走了，回外婆家去。我独自走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感觉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望着大河，心绪像河水一样，有些粼粼波纹，但又不至汹涌。这就是大人常说的烦恼吗？我不知道。我把这感受讲给波波听，波波说它有时候也会有这种感受。

波波真好，我说什么它都懂。

外婆在做饭，看我情绪不佳，给我烤红薯吃。我帮外婆烧灶，往灶膛里添柴火，夕阳西下，炊烟四起，门前流水潺潺，倦鸟归巢，狗吠声四起，田园牧歌意境。

饭做好了，我去喊外公吃饭。外公独自住在大堤脚下的茅草棚里，有一头老牛给他做伴。茅草棚里好多老鼠和臭虫，蜡烛一灭它们就出来活动，你一咳嗽它们就停，你一收声它们又开始，它们属于黑暗，属于夜晚。牛在坡上吃草，我同外公去牵牛。外公嫌弃波波糟蹋家里的粮食，他只喜欢老牛，因为老牛不吃粮食，只吃草，还能犁地，帮家里干活。老牛陪伴了外公许多年，就像波波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样，它也是外公最好的朋友。外公对老牛很好，牛棚里铺上厚厚的干草，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夏天还给它扎蚊帐。我们牵老牛到河边饮水，外公望着大堤大河，想起许多往事。

外公好喝酒，他上了年纪，血压又高，喝酒对身体没好处，我们总劝他，让他少喝一点。没有用，他不听，每次都说只抿了几小口，没有多喝。他喝了酒就做梦，梦见开河筑堤的日子，大冬天光着膀子挑土，被监工嫌弃手脚慢，说他不肯出力。这世界总是这样，不做事的人总是对做事的人指指点点。那段岁月在他心里烙下了太深的印记，所以他总是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