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龙出世(1 / 1)

（一）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的悲伤有很多种，它们彼此之间并不相通。其实，悲伤只有一种，它与生俱来，伴随始终。

悲伤源于失去，失去亲友的悲伤，失去爱情的悲伤，失去理想的悲伤，失去尊严的悲伤，失去自我的悲伤……你觉得吵闹，是因为你失去了平静；你觉得寂寞，是因为你失去了解；你觉得委屈，是因为你失去了安慰；你觉得厌烦，是因为你失去了兴趣……我们因失去而悲伤，就像我们拥有时的欢畅。悲伤和欢畅都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我们曾以为它们此消彼长，于是终我们一生都在拼命拥有，把尽可能的欢畅揽入怀中。可是，到头来我们才发现，欢畅是包裹悲伤的行囊。

阿龙或许仅仅在母体之中体会了那短暂的欢畅，而在他出生的那天，悲伤就撕破了伪装。阿龙是一个孤儿，更确切地说，是一名弃婴——这或许是关于阿龙的来历，唯一可以确切的事情。如果上天是一名剧作家，那么也许是因为“被抛弃的婴儿”这种悲伤的角色已经太多，亦或是一瞬间的于心不忍，便把阿龙这个角色在临近登场的那一刻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可是这个细微的调整显然太过匆忙，结果一系列荒诞的传言，就这样伴随着阿龙一起来到了这个世间，让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悲伤的一面。

（二）

阿龙是在一个小型采石场中被人发现的。

一台铲车刚刚开工，第一铲下去，司机便熟练地转了转车身，迎着太阳初升的方向，高举起铲斗，准备在内心进行一次短暂的祈祷——多年来，这已经成为他每次开工第一铲时，一种具有特别仪式感的行为。而那一天，当他向铲斗上方凝望，准备开始内心的祷告时，他惊诧地发现，就在那巨大的铲斗之中，在堆垒的碎石上面，竟赫然躺着一个赤裸的婴儿。

司机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凝神，只见那婴儿正急迫地扭动着四肢，仿佛与无形的命运之神做着殊死的搏斗。仲春的晨雾渐薄，晨寒未散，采石场尘土飞扬。几缕懒散的阳光不情愿地穿过云雾，点亮了尘埃，在这个婴儿周围形成了一片彩色的光晕。那一刻，虔诚的司机如雷轰顶，魂飞天外。

时间不知道凝固了多久，当他的大脑从一片空白之中稍稍缓和了一些之后，一股巨大的惊奇和更大的困惑感便如洪般涌进了脑海：令他惊奇的是，在他多年虔诚不懈的祈祷下，天神居然真的就在今天这个没有丝毫预兆的时刻里突然显圣；而令他困惑的是，为什么他明明祈祷的是让如今刚上初中的儿子未来能够考上大学，考进大城市，让自己在村子里扬眉吐气，可上天却偏偏又给了他一个孩子。那一瞬间，他想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但这时候也容不得他再向上天辩解。他连滚带爬地下了车，眼睛始终注视着那个婴儿。他想招呼工友们过来帮忙，可又不敢大声喊叫，恐怕惊吓到那个婴儿，却忘了就算他喊破喉咙，也会被淹没在这四周机器巨大的轰鸣声中。就在他紧盯着铲斗上方，手舞足蹈的时候，一辆巡视车中的几名巡视人员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赶忙向这边过来。

“啥情况啊，老王？”领头的一个人拽着老王的胳膊，冲着他耳朵大喊。

“看……看啊！显灵了！显灵了！”老王指着铲斗上方，浑身颤抖。

领头的巡视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他估摸着又是挖到了什么破烂古怪的东西，让这个素来固执迷信的老头大惊小怪起来。他把手遮在额头上，顺着老王手指的方向看去，可是除了满满一斗红灰色的碎石，什么也没看见。

“哈哈，小张啊，你还不知道，这老王成天神神鬼鬼的，这准是又……”站在后面的一个巡视员想要嘲笑老王几句，可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边上另一个人使劲抓住了肩膀：“看那儿！一个孩子！”一声大喊让之前那个巡视员愣了一下，随后几个人同时看到了那个婴儿。

“哎呦！”

在这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之后，那位领头被称作“小张”的巡视员率先回过神来，并再次抓住老王的胳膊，疯狂地喊道：“你他妈发啥疯呢！快他妈降下来啊！”

经过了几番喊叫，这时候的老王也如梦方醒，一边嘟囔着：“对，对，放下了，先放下来”，一边飞快地爬上车。虽然还是全身颤抖，但毕竟是这采石场里的老师傅了，操作铲车就像操控自己胳膊一样熟练，短短几秒钟，就稳稳地把铲斗降了下来。小张喊上在场的几个人一起跑向铲斗，同时派人马上向上级报告，让上面火速派人过来，并嘱咐他不要声张，快去快回。

在几个人向铲斗跑去的时候，小张又仰头向老王使劲招手，喊道：“老王！过来！你也过来！”老王看到他招呼自己，连忙再次爬下车，跟着大家一起来到铲斗前，于是，一幅让在场之人终身难忘的情景，便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只见如谷堆一般堆积在一起的石块，正上方顶尖部分，刚好有左右两个较大的石块被向两侧滑落的碎石卡住，这两个石块靠在一起，内侧的棱角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夹缝，而这个婴儿就被卡在了这夹角之间，就像是躺在了沾满风尘的玫瑰花瓣上。再看这婴儿，赤身裸体，娇嫩褶皱的皮肤已经和身下的石块一起变成了同一种颜色，柔软的胎毛被尘土完全覆盖，几乎难以分辨，只是身上有一块明显的、紫褐色的粗条状瘀斑，不知道是冻伤、磕伤的缘故，还是长在身上的胎记。这时候婴儿的四肢几乎已经停止了摆动，只是微微有些颤抖，两只小手紧紧攥着拳，紧闭的双眼被拼命咧着的嘴挤成一条缝儿，妄想要发出能够盖过那几台重型机械同时轰鸣着的哭喊。

这眼前的一幕再次让在场的人陷入了震惊，大家相互看了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除了从周围看到和自己同样震惊的表情之外，没有人说一句话，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了。小张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老王的后背，冲着婴儿微微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是让老王想个办法。老王咬了咬牙，恢复了一些精神，迅速扯下工服，把里面的背心儿脱下来叠成一个方块，一边轻轻地盖在婴儿的身上，一边说：“这孩子还活着，得赶紧裹起来。”说着便要把婴儿抱起来。小张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便看着老王用两只大手小心翼翼地贴着石块，一上一下伸进了婴儿的身子底下，慢慢将他托了起来。当婴儿完全脱离了石块，老王的手又开始有些颤抖，他急忙稳了稳心神，终于将婴儿揽入怀中。

说来也怪，恰在此时，采石场中此起彼伏的轰鸣声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好像一部交响乐突然演奏到了一个集体的休止音，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哇”的一声，大家第一次听到了从这个婴儿弱小的身体内发出的强烈哭喊，而紧接着所有机器同时开动，惊雷般的轰鸣声集体爆发，将这场交响乐推向了高潮。

这瞬间之中一系列的变化，让所有人的灵魂都出了窍，过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小张的目光慢慢从婴儿身上移开，向大家逐一扫了一眼，最后落在了老王身上：

“老王啊，这他妈到底是咋回事啊？”

老王此时已经把背心儿完全包裹在了婴儿身上，一只手把婴儿托在胸前，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比划着说出事情的经过，可是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清楚。这时四周路过的工人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开始陆陆续续围拢过来，七言八语的又开始乱了起来。

“回头再说吧！”小张打断了老王支支吾吾的话头，让大家帮他披上工服，便转身向四周的人群喊道：“行了啊，没事了，老王这儿刚出了点问题，都解决了，接着干活儿去吧！”

他向远处望了望，见前去通知上级的人还没有回来，再往老王怀里一瞥，便向同来的几个人说道：“你们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别让人胡说八道，然后去一个人，告诉上边，让他们直接去卫生站找我们吧，不能跟这儿耗着了。”说完，又拉过几个人低声交代了些什么，然后便急匆匆地拉着老王，快步上了车，向卫生站飞驰而去。

关于阿龙来历的传言，到此为止是基本统一的。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如果你想调查，这些传言到底是从何时而起、何处而来，所有人都会茫然地摇一摇头，但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怀疑。只是其中一些具体的细节，经过大家相互讲述、印证，然后才慢慢确定了下来。

可是，就和这世上很多总是虎头蛇尾的传言一样，关于阿龙来历的传说，随着飞驰而去的汽车，便戛然而止了，仿佛是上天在他的伟大剧作中故意留白，好让世人也能参与到其中的创作。于是，在阿龙躺在老王怀里上车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成为后来的人们非常热衷探讨的话题。

据说还是阿龙自己，通过大量散落的信息，用心汇总出大概三种不同类型的传言，而每种类型之中，又都拥有一个最具代表性的版本。这些版本在阿龙脑海中逐渐演绎、完善，最终形成了所谓“关于阿龙的三种传言”。

（三）

第一种类型的传言最为“朴实”，但这种类型的版本反而最少，其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阿龙躺在老王的怀里上了车，来到采石场的卫生站，站里的护士给阿龙擦了身子，做了简单的检查，发现孩子还很健康。采石场的领导经过一致讨论，都认为这就是个普通的弃婴事件，为了最大程度降低影响， 希望老王能够收养这个孩子，并答应给老王放两个礼拜的假，然后再给他一笔“抚养费”。老王起初很高兴，觉得平白捡了个儿子，还能领一笔钱，便痛快地答应了。可是当他抱着孩子刚一到家，他的媳妇显然早就听说了此事——凡是在这村子里有什么热闹事发生，就没有媳妇们不知道的，这似乎是唯一可以称之为“神力”的事情——这一次，是一个清早送男人去上工的媳妇，在前线“亲耳目睹”了这桩奇闻异事，之后便似流星赶月，飞奔回村，悄悄地、高度概括地宣布了这个“事实”：

“老王在外边有了个孩子”！

然后，她又满怀同情地安慰起王家媳妇来了——老王还没等反应过来，疾风骤雨的哭喊、叫骂便劈头盖脸而至。这种哭骂之词，虽然从古至今都没有什么变化，且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同样的话，但以其中蕴含着的饱满、不间断且可无限、无序重复之神秘力量，再加上周围女人们边安抚边投来的责备、鄙夷的眼神，可以直击你的心魂。老王在此种情境下，竟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惭愧。经历了长时间的压倒性攻势，这场闹剧最终以老王承认错误，媳妇收下抚养费，孩子老王自己想办法而收场。无奈之下，老王就把孩子送到了离本村很远的一个亲戚家收养了下来。

这就是有关阿龙完整传言后半部分的第一种类型之代表，虽然阿龙自己并不太喜欢这个版本，但还是如实地在脑海中记录了下来。而讲述这种类型传言的人，听到其他类型时，总是笑着说：“那都是不可能的，怎么会有那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