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离苦（11）(1 / 1)

尘封数十载的往事一瞬间在老陈的脑海中闪过，而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遇见昔日的旧主，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太子，竟变成了如今眼前这个破除红尘、远遁世外的得道高僧。

僧人让老陈坐在自己身边，说道：

“你我二人主仆一场，也是前世的缘分，如今你我再次相遇，便是到了了结这世因果之时了。”

“殿下，您…您怎么成了…”老陈实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又起身跪在了僧人面前。僧人向老陈淡淡一笑，便为他讲述了那天他们冲出殿外之后发生的事。

那天，眼看着侍卫们突然发狂冲出殿去，太子惊诧万分，又看那一道道金光，知道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心中一急，便昏了过去。

两天之后，太子才逐渐苏醒过来，而此时他已经是在平日僧人练功打坐的禅房中了。守护庙宇的僧人向太子言讲，祖师曾经说过，化解这场因果，需要后世有缘之人。太子既然今日闯入其中，便是此一世之业障，并询问太子是否愿意舍下心中诸般尘念，皈依佛门。太子经此一事，内心之中大为触动，便决心修习佛法，以解心魔。太子本就天资绝伦，悟性超凡，短短几年便通解梵语，领悟经文，参透释迦真谛。

而就在那日太子苏醒过来之时，安息国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神鸟，体型巨大，双翅如彩云，在安息国王宫上空盘旋。随着这只神鸟的出现，天空之中飘起了“金雨”，而这只神鸟竟飞落到地面，啄食地上的“黄金雨滴”。与此同时，大汉朝的使者刚好出使到访安息国宫中，看到这一幕惊奇不已。安息国王见大汉使者目光中流露出无比贪婪艳羡的神色，深感惶恐，知道这将给他们这个偏安西域的小国带来灭顶之灾，便赶紧派人支起一张巨网，捕捉下这只神鸟，当作进贡之物，赠予了汉使，那“金雨”才就此停息。这只神鸟清泉不饮，五谷不食，却只吃金粒，只饮金汤。汉使获此神鸟，非常高兴，便将其带回了大汉朝廷，进献陛下。大汉天子龙颜大悦，为此神鸟起名叫作“安息雀”。

安息国王待汉使走后，却派官兵收缴了所有从天而降的“金雨”，竟将这些金子，全部镶嵌在了安息国的王宫之上，整个王宫变成了一座“黄金宫殿”。而就是从那时开始，朴实敦厚的马背民族，开始了长期黑暗的宫廷争斗，流血无数民不聊生，让少年太子叹息不已。

几年之后，安息国国王晏驾，太子继承王位。可是，这位新晋国王并没有丝毫权利的欲望。相反，他最近经常在梦中见到，那只进贡给大汉朝廷的神鸟，这几年兴风作浪，在人间播种贪婪的痴妄，致使大汉朝内不安，百姓深受苦难。他心想，这一切业障皆由他而起，便决心正式剃度出家，皈依佛门，并且远赴大汉，为大汉王朝传扬佛法真经，为黎民脱解倒悬苦难。于是他将王位传给了他的叔父，并劝告其叔父，立即将“黄金宫殿”拆除，用这些黄金广建庙宇，停止无休止的朝政内斗，否则安息国将不再有百年之运。说罢，便毅然决然踏上了东渡之旅。一路上风餐露宿，经过几年艰苦跋涉，就在老陈被山中之人收留的那一天，这位昔日的安息国王也到达了都城洛阳。他以国名为姓，取名为清，字曰世高。自此，大汉王朝就有了一位不世出的高僧——安世高。

安世高初来汉地，发现这里佛教初传，百姓不知“佛”为何物，竟杀鸡宰羊祭祀圣佛。于是，二十多年来，安世高深居于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中，潜心翻译佛经圣典。之后，他又遍游大江南北，以身传教，自此，一举开创了中华大地佛教之兴。

僧人将往来之事讲述了一番，老陈听罢心中感慨万千。他记忆里那个翩翩少年，如今已入空门，而自己风烛残年之际，回念故土，也是恍如隔世。老陈叹息一声，说道：“太子殿下，是我害了大家，我害了我们弟兄六人，又害了这收留我的全村老幼，我…我…”说到此处，老陈再也说不下去，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僧人将他搀扶起来，说道：“你可知这强盗六人，是何来历？”

老陈茫然摇头，这时，僧人也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这六人便是那六个侍卫的转世之身。”

老陈听闻，并不十分惊讶，佛教在安息国相传已久，轮回之说他也曾多次听过，只是心中悲痛难平，说道：“为何这恶魔的诅咒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同时他又在心中所想：“只是不知道我何生何世，才能报答这一村人对我的恩情。”

僧人摇了摇头，说：“此非外物所致，一切业障，皆由心生。心中有欲，则如苦海行舟，此欲一足，新欲则生；欲之无止，苦之无涯；执念不去，轮回往生。”

老陈心中反复想了想，似乎有了些开悟，说道：“是不是说人肚子饿的时候，就想要吃东西；等吃饱了，又想喝水；等饭饱水足，就又想要舒适，有了舒适又想要欢乐……”老陈顿了一下，接着说，“便是如此，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一个欲望满足的同时，另一个欲望就会随之而生，所以这一生都会在无法满足欲望的痛苦之中，而只要摆脱不了这痛苦的纠缠，便会坠入轮回，永世受这无尽之苦？”

僧人赞许地向老陈笑了笑，说道：“不错，所以我佛才说‘众生皆苦’。其实，他们六人不过是因外物而引出了心中的贪念罢了。这人世之间，又岂止这财帛之贪？爱、恨、情、仇皆为贪念，你我二人又何尝不是在这诸般贪念之中纠缠不休？”

“那么，如何才能化解这世俗之念？又如何才能脱离这无涯的苦海？”

说到此时，僧人眼中闪出一道光，他面含向往地说道：“我在汉地译经数十载，期间偶得一书，乃是中土春秋时期一先贤所著。书中之言甚简，其意却博大精深。我不断参悟其中妙处，并将其融入进了汉文佛法之中。可惜汉地之人久已不兴此道，至如此瑰宝而不闻不见。更甚被今人曲解，有号‘天师’者张道陵，据传此人与高祖同乡，开宗立派，广纳信徒，将此天地自然之法，演化成了长生求仙之术，实在是令人痛惜。我日夜苦思，望有生之年能将此书中之妙义，与我佛真经融会贯通，以此弘扬佛法，广度众生。其实，我已经初有所悟，我佛之无上真义，与那书中所言实多相通之处。离苦之道并非广筑伽蓝，也非念诵经文，那些不过是“静心”之术罢了。心中有佛的最终之境，便是心中无佛——心中有佛，则着于行迹；心中无佛，便可立地成佛。遗憾的是，今时日已至，我尚未达到那心中无佛的空明之境，否则必将助我脱离生死轮回，得以无上正觉。”

就在老陈纳罕着想要问什么时日已至之时，夜空中忽有光芒闪耀，老陈抬头望去，只见那只神鸟不知自何方飞来，在他们上空盘旋。突然，神鸟身形一晃，竟化作一个如山的巨人，面目狰狞，金光罩体，一张巨口仿佛要吞噬这世间的一切生灵。

还没等老陈反应，只听那僧人一声慨然长叹：

“此一世因果，皆由我起；诸般业障，今日要再入轮回。”

说罢，竟口诵经文，腾空而起，化身成佛。紧接着一道金光自天而降，那巨人在这道金光的照耀下浑然失色，仿佛在熊熊烈火之上，升起了一轮红日。突然，又是金光一闪，那圣佛竟然飞入了巨人的口中。一瞬间，一切寂灭无形，天地之间又恢复了沉沉夜色，诸般景象，如梦如烟。这时老陈发现不远处，赫然有一只“金佛”。

老陈怅然半晌，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知是幻是真。他想他们兄弟六人贪念之魔未除，竟再受这往生之苦，便把六人尸体在村中焚烧，又将他们尸身灰烬，和在泥土中，照着他们兄弟六人生前的样子，捏做了六个泥人。他将这六个泥人与那只“金佛”一同装到了担子中，便踏上了西行之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将他们埋葬于故土。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这一日，他来到一座山脚下，感觉自己再也走不动了，便寻找到一个山洞，将“金佛”与泥人一起埋于洞中，希望能以此化解他们的罪孽。又到附近村镇请了工匠，打造了一个石碑，将此一段传奇，刻于石碑之上。之后，他将石碑驮到山洞中，便在这里，与世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