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离苦（10）(1 / 1)

那是汉桓帝建和元年，距离都城洛阳二百多里之外有一座山，名字叫作“黛眉山”。相传是两千年前，劝谏汤王“兴商灭夏”，为百姓“求雨祈福”的一代贤后——黛眉娘娘范小娥修道成仙的地方，自古香客往来不绝。可就是在这座山的山腹之中，有一个隐秘的村落，村中人不过半百，户不足十余，长久以来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这一天，村中有几人来到山泉之间打水，却发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仰身漂浮在水面上。几人连忙把他救了上来，抬回到村中。村里人给他灌了碗热腾腾的面汤，又经过几天悉心的照顾，他才逐渐恢复了意识。于是又有人给他换了衣衫，整理了须发，这才发现此人长得眉清目秀，是个三十多岁的俊朗男子，只是面貌似乎与中土人士有些区别，说起话来也有种怪怪的腔调。这个人苏醒之后，拜谢了大家的救命之恩，并对大家诉说了他的经历。

原来，他姓陈，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老陈。他是从千里之遥的西北凉州一路逃荒避难而来，到了这座山中却发现迷失了路径，口渴难耐之际，听见有泉水声音，便循声来到了这里，可急饮了几口泉水之后，没想到竟突然天旋地转，一头栽进了水里。这一路艰险，全家人都死于途中，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村中的人听了老陈的经历，觉得非常可怜，又看他孤单一个人，便收留了他。老陈发现村中之人乐观和睦，待他也如同亲人一般，便渐渐将自己痛苦的往事深深埋藏在了心底。

很快，老陈就融入了村中的生活，每天砍柴、打猎，虽然辛劳却觉得很踏实。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挑着柴火和兽皮，去山下村庄中换一些粮食和其他所需物品，有时也换一些新鲜玩意儿回来，每当这时候村里的孩子都迎出老远，抢着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除此之外，老陈还有一项祖传的“绝技”，就是捏塑泥人。每当闲暇时分，他就挖土和泥，开始制作各式各样的泥人来消磨时光，一个个全都惟妙惟肖，村里人看了无不拍手称奇。几个孩子非常痴迷，没事时总缠着他学。自那以后，村里的孩子都跟他非常亲近，他教他们读书、认字，又带他们砍柴、打猎，就这样，老陈和村里的人朝夕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了从未有过的宁静生活，转眼之间，三十年时光飞逝而过。

年过六旬的老陈，体格却还很健硕。尘封在心底的往事，也在这宁静的时光中如云烟般消散。可是，就在这一年的春天，一个从未有过的传言不知从何处而来——这个隐匿在深山中的小小村落，居然埋藏着一个巨大的宝藏。自从这个传言兴起，老陈的内心就产生了一种无法向人言说的恐惧，那已经深埋在内心的痛苦，又如决堤的洪流、席卷着狂风暴雨向他袭来。

一天，他照例去山下村中换粮——这已经成为他三十年来不变的习惯——来到山下，不知为何却突然感觉一阵疲惫，用手往额头上一搭，才发现自己发起了高烧，他实在难以坚持，便被山下村中的人留宿在那里。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几次，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心神不安，噩梦连连，天刚一亮，就挑起担子，急忙向家中跑去。

可是当他赶回村中，迎接他的却是一片烈火之后的狼藉，一些没有倒塌的房梁屋架之上，冒着缕缕青烟，还有一些未熄的火苗，在风中舞动，就像地狱中的恶鬼吞吐着火舌，在贪婪地吞噬着这里最后的一点生机。老陈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找到的却是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扭曲着临死之前在烈火中挣扎的身躯。这时，他听到不远之处传来一阵呻吟之声，赶紧飞一般冲了过去，发现是村里的一个年迈的老伯，斜靠在村旁的大树边上，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伯！老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陈疯狂地喊着。

慢慢，那个老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说道：“昨天傍晚，来了六个强盗，拿着钢刀把村里所有人逼到这里，非让我们说出宝藏的下落。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宝藏，他们便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我想阻拦他们，却被他们一刀砍倒在这里。后来，我逐渐醒来，却看到漫天的大火，听到村里的人在大火之中拼命呼喊，我想……我……我来世就算变成……”说到这儿，随着一滴滚烫的热泪从那怒目圆睁的眼眶中流出，老伯也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老陈抱着老伯的尸身，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悲伤、痛苦、悔恨，他的心已裂，泪已枯，那一幕幕惨状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重现，他的灵魂也随之被不停地鞭笞、煎熬。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的一阵脚步声让他清醒了过来，他闪身躲在树后，见到山下六个人，手持钢刀，边说边向村子走来。老陈屏息倾听，却原来是这伙强盗去而复返，竟要拆屋掘地，寻找宝藏。此刻，内心堆积的所有情感，都化作了满腔仇恨！老陈再也抑制不住，突然跳出身来，向几个强盗冲了过去，没等强盗反应过来，他一个近身抢过一柄钢刀，“唰、唰”几下劈砍，六个强盗便全都应声倒地。他俯下身，又是几刀，转眼之间便将这伙强盗全都杀死，紧接着“呛啷”一声，钢刀掉落，而老陈也一下跪倒在地上，眼中竟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月已中天，老陈依然一动不动跪在那里，只是仿佛已变成了一个空空的躯壳。一阵风吹过，从他的身后竟似传来一阵歌声。他惊诧地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年迈的僧人，竟在这村子中间席地而坐，口中唱颂着经文，仿佛是为这深山之中、月光之下的人间惨剧超度往生。看到这一幕，老陈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当时佛教正式传入中土不过百年，诵经礼佛之人甚少，而剃度修行的僧人更是极为罕见。他不自觉地站起身，蹒跚着走了过去，同时僧人也停止了唱诵，睁开眼望向他，一双眼睛清澈如月光。

“大师，您好。”——老陈恭敬地向僧人行了一礼，可没等僧人回应，他探身到近前，借着月光仔细盯着僧人的那张脸，突然，几十年前的往事一下涌上心头，他禁不住一声大喊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

原来，距离洛阳城两万五千里之遥的西方，有一个王国，古称安息国，国土方圆数千里，有百座小城。老陈眼前这位僧人，竟曾是安息国太子，而他，则曾是安息国太子的贴身侍卫。

安息国繁华富庶，境内多奇珍异宝，国民皆骁勇善战。而在安息国再往西万里之遥的西海之端，还有一个更大的王国，叫作大秦国。在大约二百多年以前，大秦国被三个“魔头”统治着，他们分别叫作克苏拉、庞培和凯撒。这三个“魔头”全都凶暴残忍，且相互制衡。其中那个名叫克苏拉的“魔头”，一生之中的全部精力都用于攫取财富。他不仅是三人之中兵力最盛，财富最多，也是最为贪婪、凶残的一个。后来，他听人传说安息国处处宝藏、遍地黄金，竟率领大军入侵，想要一举消灭安息国，将安息国的财富全部收入自己囊中。在之后爆发的大战中，安息民众奋勇抵抗，最终以少胜多，战胜并俘获了强大的侵略者——“魔头”克苏拉。因为憎恨其贪婪无度，安息军民竟然把熔化了的金汤，灌进了克苏拉的咽喉。

可是，就在这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金汤流入克苏拉体内，竟然没有熔化他的身体，反而使克苏拉尸身不腐，金光闪烁。安息国军民试图将克苏拉的尸体焚烧，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其焚化；想要把他掩埋在土中，却无论挖掘多深的坟墓，也无法掩盖金光从坟墓中透射而出。彼时的安息国王怕在国内引起骚乱，便命人把这尸身关进了都城中的地牢之内。

从那时开始，安息百姓便夜夜被噩梦困扰，有一个巨大的恶魔每晚在安息国的上空出现，向安息百姓索要宝藏，百姓都传言说，安息国被克苏拉的亡魂所诅咒。安息国王为此事焦急万分，遍寻世间能解此诅咒之法。

直到有一天，从身毒国来了一位高僧，声称自己能为陛下解一时之忧，但若想彻底化解此番因果，需要后世有缘之人。于是国王便依他所言，在都城郊外，建起了一座庙宇，将克苏拉的尸体移至其中，由这位僧人和他的徒弟日夜轮流诵经。此外，还派遣重兵在庙外守卫，并颁布严令，安息国任何人等、包括国王本人亦不得进入庙宇之内。自此，安息国诅咒才暂时得以平息。

就这样，过了将近二百年的时间，安息国一位传奇的王子诞生。这位王子从小不仅聪慧过人，能言善辩，甚至通晓鸟兽之语，到了八岁更是天文地理、医卜星象无所不精，还拥有了一副天神共妒的绝世容貌。这一年，安息国王就将他钦定为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并许诺等到他成年，便将王位传让与他。他的叔父、兄弟无不心甘情愿拥护这位少年太子，安息国全体民众更是盼望着这位仿佛汇聚了所有神灵祝福的太子能够早日长大成人。而在他被钦定为王位继承人的那一刻，他的身边就一直跟随着七名贴身侍卫。这七名侍卫年龄相仿，都在二十岁上下，且从小一起学艺，吃同席、寝同榻，之间亲如手足，个个都拥有一身惊人的武艺，而老陈就是他们当中年龄最长的一个。他们几个同心协力，日夜守护在太子身边。

在太子十三岁那年，他听说郊外庙宇中关着一具百年之前“被诅咒的尸体”，曾经让安息国日夜不宁。少年太子强烈的好奇心被点燃，每天心里都在想着这件事。终于有一天夜里，他让七名侍卫和自己一起，偷偷潜入了庙宇。

克苏拉亡魂作怪之事，已经过去将近二百年了，诵经的僧人也传了好几代，人们早就渐渐遗忘，庙宇门前的守卫自然也大不如前了。太子一行人很轻易地就潜入正殿当中，找到了那口装着“被诅咒的尸体”的棺材。

几个人合力将棺材掀开，刚想要往里看，突然，一道道金光从棺中暴射而出。这七名侍卫直愣愣盯着这几道金光，猛然间，全都飞身扑了上去，将那金光往怀中一捧，然后便又转身狂奔而去。太子在身后拼命地喊他们，可是一向对太子言听计从的这七名侍卫，却全都充耳不闻，破门而出。门口被惊动的守卫，看着七条人影飞速从殿内向外掠过，又见他们似乎全都搂着什么“虚空”之物，嘴里还疯狂地叫喊着什么“宝藏”，无不大惊失色。

老陈他们七人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来到了一片荒野，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们互相瞧了瞧，都说对方的宝藏是自己的，最终他们决定就在这荒野之中，比武较量，一决高下，谁最后获胜，宝藏就全都归谁。于是几个人相互盯着对方，同时向后退了几步，将怀中那虚空的“宝藏”不情愿地同时放在地上，然后起身便向另外六人扑去。

说是比武较量，而几个人一上来便全都是以性命相搏，七个人就在这旷野荒郊打成一团，从深夜打到黎明，从黄昏打到日出，就这样他们互相打了一天一夜。最后几个人精疲力竭，只能抱在一起相互扭打、撕咬，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扯烂，每个人的身体上都有无数个被牙齿咬出来的血洞和撕扯下去的皮肉，终于他们全都累得再也动不了了。他们想爬向那些“宝藏”，才发现他们只有倒在原地，在绝望中等着自己的血液慢慢流干。在他们的眼神中，充满着的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心中的不甘。

后来，老陈醒了过来，他被一个过路的旅人救了起来。 那个旅人对他说，看见他们几个人好像是被野兽袭击了，那六个人都救不活了，只有他还有一口气，便喂了他几口水，给他绑住了伤口。老陈此时非常虚弱，但是那股狂乱又无法控制的思想也随着几乎流尽的血液而离开了自己的大脑。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知道他们在大殿之内中了诅咒，而那六个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兄弟，竟惨死在自己手中。想到这儿，他悲痛欲绝，只想一死了之，再也不愿留在此地，又想去把那六个人的尸身掩埋，就挣扎着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在阳光遍地之中，天上竟突然下起了“金雨”，一滴滴“金雨”打落在他的身上，他突然疯了一样向远方跑去，想要逃离这“金雨”的追击，可那“金雨”似乎一直追着他，无论他跑多快，都无法逃脱它的笼罩。终于，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原野，从此安息国人便再也不知他的去向。

经过了长时间的奔跑，老陈又倒在了地上，等到再一次苏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日了，那噩梦般的“金雨”也已经停息。他脑中唯一想的就是逃离这个地方，于是他便决心踏上了东去的旅程。经过了长达万里的跋涉，他来到了大汉地界，彼时大汉朝与西域各国商路已通，往来客旅络绎不绝，而作为安息国的太子近身，也早已学会了汉语。他自觉自己是安息国的臣子，便取汉姓为陈。一路上走走停停，见识了大汉朝的无比强盛，才意识到世界竟是如此广大。终于，又走了两年时间，这一天他昏倒在洛阳城外的深山清泉之中，却被山中的村民收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