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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上耕者听风雨,阁中雅士品清茗;自古庙堂多高论,少有王公知民情。

话说驿丞壮胆前行,约十余步,一片开阔,中间现一小庙,庙前有一横匾,上书“土地庙”,庙中置一红案,上坐一人,乃是位老者,着五鹤衣,面无表情,也不言语,拿一大印往案上一戳,即现一批票,乃是黄纸一张,长三尺,宽二尺,往驿丞跟前一扔。驿丞赶忙接住,却不知上书何云,再抬头时,那庙与人,皆无影无踪,不禁心下着慌,快步前行。

此时,前方影影绰绰,多了好些路人。驿丞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拍一人肩,那人却毫不理会,只是低头前赶,再左右看,皆是埋头匆匆赶路之人。驿丞心知不妙,只觉诡异得很,连忙后退,欲逃离此地,却似有无形之墙,挡了归路。正懵懂间,一座牌楼映入眼帘,上有横书:“鬼门关”三字,苍劲有力;下有十八鬼王,面目狰狞;两边立有楼柱,高约九丈,左右刻有:

鬼门关下千魂来,任你世上何雄哉;

此去黄泉无回路,生前百事落尘埃。

驿丞心下大骇,心道:“我如何来了阴曹地府?”正惶恐间,忽听一声:“淳维,既来鬼门,还不将路引拿来?”随即,一小鬼幽幽走来,淳维一看,那小鬼面如蓝靛,发似珠砂,手中执一大锤,端得是凶神恶煞,遂脚下发软,跪倒在地,口称:“我阳寿未尽,如何到了此地?还望鬼爷开恩,放我回去,我定当烧纸拿钱,供之享用。”小鬼也不理睬,扯过淳维手中黄纸,校对片刻,又返回关下,交于其中一鬼王。那鬼王名曰劈山鬼王,头大如斗,眼似铜铃,巨口獠牙,上下无衣,只腰间围一蔽膝,手中执一大刀,有千斤之重。鬼王看了路引,哼道:“我生前虽说是个贼寇,打家劫舍,滋扰百姓,却从未乱伤性命,不似你身为吏差,却是个杀人劫货,谋财害命之徒。不往黄泉路走,更待何时?”即令小鬼走至淳维跟前,拿出大锤,往淳维脑后一打。

淳维一个踉跄,进了门中,霎时鬼门不见踪迹,只前方现一小路,上不见日月星辰,下不见土地尘埃,周围一片混沌,灰灰蒙蒙,分不清东西南北。耳畔不时有人嚎哭,有人轻泣,有人叹息,有人狂叫,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禁心惊胆战,赶紧往前,忽见一片血色,细细看之,原是一丛红花,蔓蔓延延,绚烂妖冶,罗列一段诗句:

黄泉有路亦无路,一承一负纵横途;

莫到临来思对错,百年易去何消说。

淳维见花,赫然乃是曼珠沙华,心知已到黄泉之路,惊慌失措,丧魂落魄,也不管路在何方,手脚并用,乱奔乱路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筋疲力尽,欲歇息一下,忽脚下一绊,倒在一座石前,抬眼一看,乃是一座高台,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中间有一石径,弯弯曲曲,两旁尽是刀山剑树,虎牙桀立,险峻异常。淳维后退不得,只得起身,费力爬上高台,见高台置有一石,上书:“望乡台”三字,赤红醒目,发出阵阵阴光,煞是瘆人。未等回过神来,又听到咔咔作响,高台缓缓反转过来。淳维一望,忽见自己躺于猫儿山间,已是死人,山中无人,只有花开叶落,孤鹰盘旋。又一望,驿馆之中,一众驿夫正议论驿丞故后,当由何人接替此职。再一望,妻儿老小坐于屋内,有小女在旁,问道父亲如何还未归家?不禁泪如泉涌,脑中泛起缕缕思绪,儿时嬉戏,少年游学,中年误入歧路,为非作恶,往事历历在目,如在昨昔。正所谓:

望乡台上望故乡,故乡却无乡友望;

唯见家亲满瞳泪,不知人情在何方。

淳维心道:“想我一生只望富贵,不惜依附权势,劫掠客商,如今虽有金银万千,却莫名到了阴间,看来害人害己,终有报应。我这一去,外人喜,家人悲,早知如此,还不如侍奉双亲,伴妻教子,自炊自造,粗茶淡饭,也是福祉。”正想到此,眼前景象云彻雾卷,无影无形,又是一片灰蒙。高台缓缓而转,脚下现一石径,却非来时之路,与原先不同,笔直而下,陡峭得很。淳维战战兢兢,欲下高台,走至半途,一阵狂风忽起,站立不稳,跌将下来。

淳维两眼一闭,心道不好,待跌落着地,却是一片松软,毫发无伤,于是爬起身来,四下张望。身后望乡台已是不见,前方尽是岩山,无有草木,层峦叠嶂,高耸入云。淳维沿岭而行,岭中无光,头顶黑云密布,脚下不知深浅,一步一绊,甚是艰难,心中难以释怀,不禁哀道:“明明去往襄阳,为何来了阴间,莫非此是梦境乎。”于是手掐左臂,一阵痛楚。淳维掩面泣道:“上天为何如此待我,在此受尽煎熬。”正哭泣间,前头有声声低号,忽远忽近,不甚清楚。淳维心道:“莫非到了丰都鬼城。”遂硬起头皮,走上前去。未走几步,见前路立一石碑,淳维凑上细看,原来上书:“恶狗岭”三字,再往下看,霎时一个激灵,冷汗直冒,眼前堆满残肢破体,污血淋淋。淳维心知不妙,抽出刀来,只闻那低号声,声声入耳。

淳维回头一望,见万千恶狗,目露凶光,满口钢牙,幽幽发亮,皮毛如针,倒竖开来。淳维见此情形,大惊失色,欲往后奔逃,又不敢妄动,窘迫之间,急中生智,遂弯下身子,目视群狗。恶狗见状,也停下脚步,眈眈相向。淳维身子微微前倾,作势欲扑,脚下却缓缓后退,待退了数米之远,蓦地暴起,转身撒腿,枉命奔逃。恶狗皆一怔,遂缓过神来,一阵狂吠,三两成群,紧追不放,其中一只,眨眼之间,已蹿至身后,裂开钢牙,猛地跃起,咬向肩头,淳维也是身手了得,连忙一个侧身,却晚了半拍,衣裳即撕开半边。淳维也不管它,仍旧拼命往前,可一个照面工夫,群狗已追至。随即又有两只跃起,淳维见甩开不掉,陡然止步,右手执刀,一个回身,刀劈狗首,只见寒光一闪,两只狗首落下。群狗见同伴被杀,眼冒红光,呜咽声起,左右扑了上来。淳维右手挥刀,左手打拳,三两回合,已是难以招架,手臂腿脚,肩头面庞,尽是抓痕咬伤,鲜血直流,不禁心道:“想我淳维刀头饮血,杀人无数,不想今日却魂飞魄散于狗嘴之下。”万念俱灰,遂放下屠刀,闭目等死。

群狗上前,正要饱食,却听一声鸡鸣,振聋发聩,响彻云霄,遂弃了淳维,慌不择路,溃散奔逃。淳维睁开双目,见恶狗退去,死里逃生,暗自庆幸,又歇息片刻,起身拾刀,往那鸡鸣之处走去。不过数里,现一座山,危峰兀立,笔直耸峙,上山无路,只有些凹块,隐现:“金鸡山”三字。淳维心道:“定是菩萨怜悯,令金鸡救我,看来爬上此山,当有佛光普照,度我回阳。”不禁暗喜,见凹块可以下脚,遂手脚并用,沿字而攀,好容易到了顶上,未见菩萨何方,却见公鸡漫山遍野,迎面而来。那公鸡铁喙利爪,浑身金黄,端得是雄纠气昂。淳维正要下拜,哪料金鸡翅膀一扇,登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迷了双眼。隐约之间,淳维察觉胸口似有一道气劲,还未缓过神来,一阵剌痛传至全身,以手抚之,直觉粘粘乎乎,费力睁开双眼,见胸口血肉模糊,再往前看,原来领头金鸡,昂首翘尾,嘴上琢物,赫然乃是心肝,那心肝也怪,并非红色,乃是通体为黑,中间带红,却无血迹。淳维大叫一声,赶忙追赶,金鸡得了心肝,四下而散,转眼不见踪迹。正所谓:

恶狗岭,金鸡山;

山上岭,岭上山。

岭上听犬吠,山上闻鸡鸣;

犬吠通阴路,鸡鸣报阳关。

阴阳分两界,不见漫步人;

谁能从容过,唯凭善恶因。

淳维追了一程,寻之不得,无奈停步,欲歇息片刻,忽听到前方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一路孤身涉难,处处担惊受怕,此时听到人声,心中稍安,赶忙迎上前去,原是一座村庄。四下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村中却是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甚是诡异。淳维急盼有人同行,哪里细看,忙走进村内,好一番景象。只见村中有一大坪,升一篝火,人皆聚于此,围成一圈,其中一班人马,正舞狮耍龙,跳丸顶竿,吞刀吐火,五案七盘,好不忙乎。旁人也是掌声如雷,喝彩连连。淳维心道:“不想阴间,有如此热闹之处,正好歇脚。”于是凑上前去,正待搭讪,忽觉不安,这村庄众人,皆是脸色惨白,两腮淡红,面无表情,嘴角似笑非笑,半面灰暗,半面油亮,阴恻恻望向自己。再定睛一看,原是些纸人,皆行走如常,同鬼魂无异。淳维心中惧怕,无心看戏,欲绕道而走。哪知人愈聚愈多,相互簇拥,难以动弹,又听一人道:“这野鬼村又来了个无心无肝之人,必是金鸡啄了去,也罢,我看左臂尚可,拿来接上,也得个全躯,好见那东岳大帝。”淳维闻言,心胆俱裂,忙推搡旁人,忽觉左臂不听使唤,低头一看,袖笼中空空如也,左臂已不翼而飞,却也不知疼痛。再抬眼一望,一人拿着淳维手臂,往村外匆匆而走。淳维挤出人群,向那人追去,却总是追之不上。约半袋烟工夫,人影不见,现一座城池,拔地参天。城外有一河,名曰六天青河,青河有六色,青白赤黑玄黄,六色即现六光,将城池笼于其中。过了青河,见一道城门,上有两盏灯火,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各照两行楹联,分别为:

生与死,死与生,生死无常;

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有分。

楹联之上,未有横批,只一块黑匾,上书:“酆都城”,淳维正看得仔细,城头一声大喝:“城下阴魂,速速进城。”一众亡魂在前头,排成一列,手持路引,左右皆有阴兵,正挨个检查,未有路引者,即打入六天青河之中,路引不全者,即发回野鬼村,任其徘徊飘荡。

淳维随众前行,一阴兵上前,拿了路引来看,仔细校对无异,遂带到一眼井泉,舀一口泉水,放置口边,猛地一灌,霎时天旋地转,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间,到了一处殿中。阴兵举大棒朝后背一击,瞬间脑中又复清明,抬眼一望,见一人端坐殿首,星目含威,身披青服,戴苍碧七称之冠,佩通阳太明之印,两旁立有阴卒。茫然之间,一卒喝道:“哪里来的残魂,见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在上,还不跪下!”淳维赶忙下拜,口称:“小的有眼无珠,不识东岳老爷在上,还望海涵,请老爷为小的作主。”大帝问道:“你姓甚名谁?有何冤屈?从实禀来。”淳维说道:“小的淳维,乃洮阳县驿丞,阳寿未尽,今日赶去襄阳,却无故走了阴路,到了这酆都城,还望老爷明察。”大帝说道:“你可知其中缘由?”淳维摇首回答不知,大帝接道:“实是你阳世有案未断,阴间有人续告,要断你阴案。”淳维磕头泣道;“回老爷话,小的向来本份,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定是有人诬陷,老爷莫要听信诓言。”一卒喝道:“东岳大帝掌人间善恶之权,司阴府是非之目,案判七十二曹,刑分三十六岳,惩奸罚恶,录死注生,鉴空衡平,洞见古今,莫说诓骗,就是半句虚言,即有地狱之刑受之。”淳维心惊肉跳,又闻大帝说道:“我阴司审案,与那阳世不同。阳世之事,或受权势,或受钱财,或受人情,纵有一两个清流雅望之士,也难经得起千熏百染,终有偏差。而阴司则以法正道,我等只是循规判案,度量自有定论。欺言诓语,瞒说假话,自有天鉴,皆不得以我左右。”

淳维拜道:“老爷在上,不知何人状告?索我来这阴司。”大帝说道:“唤陶源进来。”淳维即道:“我认不得此人。”大帝回道:“不忙相认,你见后便知。”淳维回首而望,见一人进来,戴席帽,遮面纱,着素服,赫然乃是同葛洪一并投宿的怪人。淳维瞪大双眼,嚷道:“你究竟何方野鬼?竟诓骗老爷,来断我阴案。”那人身子一抖,猛地掀开面纱,怒道:“驿丞好忘性,可是杀人太多,不记得有陶某人矣。”淳维细看那人,心头一震,恍然记得半年之前,有始安客商投宿,怀揣千金,自己率人将其劫杀于彼岸林,姓名便是陶源,惊道:“原来是你,你如何能请动东岳老爷?”陶源从鼻内拔出铅钉,示之于众,喝道:“你身为县吏,不思与民行善,为非作歹,劫杀过往客商,阳世未有衙门断你,自有阴司审之。”

淳维闻言大骇,心知罪责难逃,忙匍匐在地,不敢起身。大帝听完陶源诉说,令其退下,问道:“淳维,陶源所说,可否属实?你又知罪?”淳维回道:“确有其事,小的知罪。然小的却非主谋,实乃受人指使。”大帝又问:“何人指使?”淳维答道:“荆州刺史石崇。”大帝说道:“详细道来。”淳维回道:“我乃石崇连襟,石崇此人亦官亦盗,平日侯服玉食,骄奢淫逸,初到荆州,明里任我为洮阳驿丞,暗中则令我劫远使客商,夺取财物。每有客商投宿,我便将其引入彼岸林中,以曼珠沙华迷倒,再使铅钉,钉入鼻内,外无伤痕,将尸首抛于河中,杳无踪迹,神鬼不知。”大帝说道:“你自以为神鬼不知,未料三界之内,五行之中,却有三知,天知,地知,自知。其中自知乃心,心知则天地神鬼同知。善恶有报,无分阴阳。你助石崇为恶,终是害人害己。那曼珠沙华乃佛门天花,你如何寻得?”淳维答道:“乃是石崇得到,其中内情,小的不知。”大帝直视淳维,说道:“当真不知?”淳维连连磕头,回道:“小的确实不知,只隐约听起石崇曾往湘山,后得到曼珠沙华。”大帝沉思片刻,厉声喝道:“淳维,你助桀为虐,可记得多少性命惨死你手?”淳维见大帝发怒,栗栗危惧,答道:“客商人来人往,已记不得加害几人。”大帝怒道:“一百三十七人,皆亡于你手,又有其妻儿老小,皆因你家破人散,你行如此人神共愤之事,天地不可恕也。”随即,令左右签字画押,又判:“谋财害命者,下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筋,堕落千年,沉沦永世。”淳维闻言,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遂有牛头鬼、马面鬼架起,出了大殿,到了一山,只见:

阳世无形,阴司有名;远望无色,近听有声。那里山无水,峰无林,崖无兽,岭无禽。魄不得度,精不得解,魂不得散,鬼不得生。左右只闻鬼号,前后尽起黑风。勾司冥卒厉声喝,魍魉魑魅满地走。勿言恶人活千年,一到阴山永沉沦。

淳维看得骨寒毛竖,畏缩不前,问道:“此是何山,欲领我去往何处?”有牛头鬼在旁,见淳维停步,喝道:“此乃阴山,山后便是一十八层地狱,还不快走。”即拿出铁简一抽,抽得淳维后背血肉模糊,不敢怠步,片刻到了一池,那池尽是血水,腥臭难闻,甚是可怖。又有马面鬼在后,说道:“此是血池狱中血水池,一入池中,腐骨蚀肉,痛不欲生,你下去罢。”淳维尚未回过神来,即觉背后有人一推,跌入池中。

一沾血水,淳维全身剧痛,不禁叫声:“痛煞我也。”忽身上痛感全无,眼前一变,已不见血池。淳维打量四下,漆黑一团,不知身处何地。正诧异间,听一人道:“驿丞淳维,你可知罪。”淳维惊问:“何人说话?”霎时,蜡烛火起,淳维揉下双眼,自觉身体无恙,心肝犹在,左臂也在肩头,再左右看,原在一堂内,两旁皆立衙役。再往上看,一长者坐于其中,戴冠着袍,不恶而严,赫然乃是零陵太守唐谌。左边又有一人,双目含星,衣袂飘飘,原是道人葛洪。

淳维大惊失色,说道:“你等如何在此?”唐谌喝道:“我等若不在此,如何知晓你滔天罪行。”淳维也是聪黠之人,略加思索,已知大概,说道:“原来这黄泉之路,阴司判官,阴山血池皆是幻化。”葛洪说道:“虚乃实造,实乃虚往,虚实皆由心起,思行自有天鉴。你与石崇狼狈为奸,以为无人审你,未料心魔生景,断你阴案也。”唐谌又道:“如今供词在此,你可有话说?”淳维闻言,恼羞成怒,气道:“敢诓骗欺我,吃我一刀。”登时抽出刀来,左右衙役早有预备,未等上前,已拿下淳维。唐谌怒道:“如此歹人,万恶难恕,速将此贼押回,收监待判。”

到了零陵郡府,唐谌请葛洪入内,说道:“此番得小侄相助,终使真相大白。”葛洪拱手回道;“未料一州刺史石崇,竟是个劫杀客商,夺人钱财之徒。”唐谌说道:“上不正,下参差,荆州灵秀之地,竟使此贼为治,民之不幸,国之不幸也。”葛洪又道:“如今言证、物证、书证俱在,不知老爷作何处置?”唐谌思忖良久,唤来李矩、徐云之,说道:“此案案发之地在洮阳,客商尸首在夫彝,如今凶犯已擒,洮阳县令已拿,然事涉刺史,虽有佐证,郡府亦无权审断,为今之计,小侄与李郡丞、徐县令速回邵陵,将案情报于葛太守,且往益、宁、交、扬四州告知,凡家中有经商不归者,家人速来夫彝辨认尸首。田筹等人暂留郡府,我欲往洛阳,上御史台,举告石崇。”葛洪回道:“老爷所虑周全,我等依计而行。”

三人出了郡府,李矩叹道:“闻石崇钱财无数,极尽奢靡,洛阳置一别馆,名曰金谷园,其间金碧辉煌,宛如仙宫,又与王恺争豪,更是世人皆晓,我道其家财从何而来,原来玄妙在此。”徐云之也道:“国之腐朽,世之沉沦,生民涂炭。”葛洪一路不语,回了邵陵,三人将前后之事,陈于葛悌,葛悌又是一番雷霆怒火,连咳不止,待稍平复,遂令徐云之回夫彝辨尸,葛洪同去,又令李矩修书一封,寄尚书左丞傅咸。

葛洪、徐云之一道往夫彝,遂差人告知四州,夫彝大案公之于众,百姓皆知,一时神怒人怨。数日之间,陆续有邻县百姓到县衙认尸,县衙内哭声震天,哀嚎四起。这厢壁,有寡妇抱子,痛不欲生;那厢壁,有老父撞墙,撕心裂肺。衙役忙前忙后,询问记书;差官跑上跑下,百般抚慰。徐云之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自道:“客商皆为一家之主,撒手一去,如花失甘露,木失盘根,可怜上下老小,今后如何生活。”葛洪也叹:“百姓纵有失,不过使自家遭殃;然朝官有过,则使一方遭难。”徐云之应道:“如今淳维招供,唐太守进京举告石崇,定要还百姓一个公道。”两人正说话间,有门房来报:“李郡丞已至衙外。”两人出迎,李矩匆匆进来,人不沾杌,口不茗茶,急道:“前日有零陵来人,说甚么唐太守郡治不力,受赇枉法,已让州府革职拿问,唐太守年老体衰,一急一气,竟撒手人寰。”两人闻言,俱是大惊,徐云之跌坐地上,口道:“这如何是好?”葛洪即问:“父亲可有话说?”李矩答道:“葛太守得知此信,气急攻心,身子愈发疲弱,此番唤你回去,共商举告事宜。”葛洪心头一紧,欲回郡府,忽听门外哭喊,三人出了门去,即见一众百姓伏地哭泣。

徐云之上前说道:“众位这是何故?”为首一人,乃是位长者,白发皓首,老泪纵横,涕道:“老夫家有三女,独子一人,行走市尘,贩货为生,老小生计全靠我儿,如今遭歹人所害,死不瞑目,望县令为我等作主,使凶犯伏诛,还之公道。”众人皆是此意,一时嚣闹起来。徐云之见民声沸腾,忙抚慰道:“众位悲怒之情,我深理解,如今凶犯已拿,押于零陵,然身后尚有主谋,此案大白仍须时日,我等定赴全力,还众位公道。”言毕,又有人言:“这世道,官官相为,尸位素餐,既拿凶犯,何不同拿主谋,却说仍须时日,定是敷衍我等。”徐云之也不气恼,手指葛洪,说道:“众位虽有疑虑,然葛公子在此,却非虚言。凶犯正是公子所拿,葛悌太守欲唤公子回去,便是设法举告主谋。”为首长者见葛洪鸾姿凤态,仙家气象,问道:“敢问公子可是邵陵大水之时,拈指成土,引洪除灾的那位?”葛洪搀住长者,轻道:“正是小可。”众人闻言,方知眼前之人,乃是葛悌之子葛洪,皆相顾颌首,不再哭闹,长者引众人伏拜:“既是葛仙家作主,定能洗雪逋负,还我等公道。”

葛洪听众人之言,心觉不安,又是一番抚慰,待众人去后,与徐云之知会一声,忙驾土遁,不日至邵陵郡府,才进府门,见葛悌坐于堂前,不禁心下一沉,原来葛悌面色暗灰,眉心隐现黑气,已是积重难返,来日无多。正衋然间,葛悌唤之进来,说道:“我儿可知零陵情形? ”葛洪应道:“已知。”葛悌又道:“唐太守临终之时,差人将淳维供词送来,为父欲亲往洛阳,举告石崇,如何?”葛洪止道:“父亲不可,荆州之地,尽在石崇之手,邵陵离洛阳千里之遥,依石崇毒辣心性,父亲独往举告,恐遭不测,况父亲身子有恙,万万去不得矣。”葛洪思道:“我儿言之有理,如今我一举一动,石崇必有所察,如何是好?”遂一阵剧咳,葛洪见父亲模样,心疼不已,连忙搀住,说道:“父亲莫要心急,孩儿欲代父入京,举告石崇。”葛悌听罢,笑道:“我儿深知我心,为父正有此意。”葛洪又有不舍,葛悌似知所思,又道:“一百三十七人,皆须你洗雪沉冤,莫要挂念父亲。我有书信一封,内有诉状,你可去洛阳,求见尚书左丞傅咸。”葛洪知父亲心意,也不再言语,遂伏于地上,连磕响头,又拿了书信,出了府门。有道是:

明镜照秋霜,岁更替,月下倾黄。一沐雄心叹千古,风吹草木,沉浮几可,坎坷几多。宦海饱经过,无赢输,更无对错。纵是世事难评说,前人咏志,后者执戈,笑问如何。

葛洪捏土,往空中一撒,遂驾土遁,往洛阳而去。一路出衡阳,过武陵,越武昌,经江夏,陵南阳,不觉之间,已近洛阳。连日奔波,葛洪也有些疲乏,欲歇息片刻,遂收了土遁,落下云头,到了一处山峰,也不知其名,只见峰峦耸翠,直入云霄,风光无限,尽入眼底。正流连间,脑后忽有人言:“道友请了。”葛洪回头一看,见一僧人,遂上前作揖。不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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