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远祭(1 / 1)

十、远祭

梨子山的梦总是离不开梨子山，山里的人和事被梦了一遍又一遍，平行时空里沉浮不定的，是感性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理性从一个夜掉落到另一个夜，重复又新鲜。有散落的梦里，藏着梦不够的人和事，牵扯着云和雾，河川和塬峁，杨柳和黄土，晨曦和黄昏，梦被磨起了老茧，做梦的人却乐此不疲。也有最普通的梦里，梨子山正泛着彩色的浪，胡麻花绽着紫，洋芋花秀着白，荞麦花沁着袭人的香，平凡的人在闻，在看，在盼望着每一处。即使是此时李青山的噩梦，也是螺旋萦绕的丁字河和拉扯曲折的水坝，土丘和苍白互相交叠、穿透和缠绕不清，白日里团团而出的云变成紧绷的黑金摇摇欲坠，整个窑洞都在配合的舞动，时放大时缩小，活跃在李青山的每一弯脑回沟里。

李青山的眼皮微动，额头汗粒分明，只听喉咙鼓动，浑身一阵颤抖，终是没有忍住，一串响亮咳嗽将整个梦瞬间推开，直至湮灭。终于是醒了！李青山摸了一把额头，有些烫手。这感冒是有些麻烦，带来的不仅是发烧和头痛，还有噩梦和难眠。今晚已经不知道醒来多少次，炕头的茶缸子已经喝空，他哼哧着起身，又加了一些热水，但没有再上炕，而是披了件外套坐在了桌子前。桌上的日历已经被撕扯了一大半，最新的一页有用红笔标注：二叔三周年祭日。

二叔，不仅是二叔，他还是李青山的老师。二叔战争年代当过国民党的兵，后来负伤与大部队走散，一路讨饭要水摸回李东掌，用藏在毡帽里的五块大洋翻修了庄子，还娶了旁村黄掌最美的女子，生了两儿一女，老大便是李清河。后来，经历了生活上的不幸，二叔看着眼前的恓惶光景，只是笑了几声，便抄起木犁铧去了后山的地里劳作，短短两年，日子又和之前无异，直到送李清河去初中读书后，他又放下农具，自荐去了梨子山小学教书，晨出夜归寒来暑往，一干便是五年。

二叔来梨子山小学的时候，屁股后面跟着最小的女儿李青竹和怯生生的侄子李青山。李青山的父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因为连着几天几夜打麻将，一天早上喝了碗玉米粥后便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摸到牌。二叔帮忙料理了后事，后来的日子隔三差五地帮忙种地磨地、收麦子，最后更是变成李青山的老师，教他识字和做人，处世和农事，在李青山的认知里，拥有父亲的感觉就和二叔在他身边一样，不多不少刚刚好。三年前，高大的二叔还是倒下了，没有被生活打垮的他被病痛几乎抽干了身子，在李青山的怀里宛如一张薄纸般燃尽烟消，变成了云上的人。

这一夜，李青山最终还是没能踏实睡去，直到窗外泛白，才似乎有一些困意，但时间已不由他再睡。他仔细洗漱，穿戴整齐，顶着浑浑噩噩的脑袋，提着一大包东西向着李东掌去了。李清河家今天热闹非凡，几乎整个梨子山村的人都来了，挑水的、劈柴的、煮茶的、帮厨的，还有院前谈笑风生的老人，屋角嬉闹打骂的小孩，厨房忙忙碌碌的妇女，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李清河、李青松和李青竹三兄妹忙里忙外地招呼亲戚，安排茶水，院口的大狼狗今天也格外安静，一个劲地啃着满地的骨头，头也不抬。

李青山刚走到院口，便有人看见迎上和他打招呼，热闹的问候声惊动了刚出房门的李清河，他也不言语，盯着李青山看了一会儿便进了屋。不一会儿，弟弟李青松满脸不可思议地出来了，在人群中拉过李青山到院外，犹豫半天才低声和他说道：“哥，我也不清楚咋了，也不知道发生了啥，清河哥……他让你回去呢。”李青松说完头也不敢抬，等着李青山回话。

李青山只觉得脑袋一阵发昏，几乎是用手撑着墙站住，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起势便要去找李青河。“哥、哥，你别冲动，要不我再去问问。”李青松见堂哥这般生气，心里的慌张愈发承不住，两手抱住李青山，顶在他的胸前，试图抵消堂哥的怒火。李青山两三折腾，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豆大的汗珠接连滚下，直接坐在了砖垛上，大口喘着气。远处已有人关注到这边的动静，开始指指点点，李青松看在眼里，心里一急，扶李青山坐好便准备去找哥哥。

“别再去说了，青松。”李青山终于说话了：“我今天身体很不舒服，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李青松一摸堂哥额头正热得发烫，心里一阵心疼，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但对哥哥的意见他无法改变，又不忍堂哥难受，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李青山最终还是离开了，向询问自己的乡亲们笑着解释自己身体不舒服，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走了。

丁字河的水刚干涸没几天，龟裂的河床被掰碎，又被严丝合缝地拼接，静等着下一场雨。河上游的半山腰，有一块田地，一处坟茔，还有成群结队的人。一张白烧纸被点燃，然后是一沓、两沓，再是纸钱、纸房子、纸人和纸马，最后是零零散散小块面包、肉块、水果大瓶小瓶的酒水、饮料，一小簇火苗被越喂越大，火舌贪婪地舔着每一份祭品，发出啪啪的声音。围着火堆的人跪成一片，无言地等它燃尽。

对面的杏树林里，李青山面朝坟茔方向，一个人跪在林间的空地上，面前同样燃着火堆，他将袋子里的食品取出，一块块分开扔进火里，再倒上一圈白酒，看着火苗上蹿下跳，等它燃烧殆尽。山那边大火堆燃尽了，这边小火堆也几乎同时熄灭，那一大片人齐刷刷磕头，李青山远远望了望对面，也是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捧起周围的黄土盖灭了扑闪的火星，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山。梨子山的云又遮住了太阳，一大片阴凉渐渐漫过了半边山，微风趁机穿林而过，吹起燃过的纸灰盘旋而上又尽情下落，热闹过后的人一阵忙乱，拍拍打打着离开，一刻也不想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