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刑满(1 / 1)

十三、刑满

暑假前两天，王师傅“咣当”一声叩下了最后一块砖，梨子山小学的硬化工程终于竣工。校园平铺，小路侧铺，多出的砖王师傅专门砌成一个小菜园，梨子山小学的校园算是彻底变了样，门外的路也变得崭新，王三川扛着铁锹将路两旁的排水壕修了又修，野草铲了又铲，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怎么也看不够，踩不够。

竣工当天，还是那些人围成一个半圆，李青山放下茶缸子，硬是拉着王三川站最中间响亮地喊了一句“收工！”，自己憨笑着把手拍得啪啪响。剩下的日子大多波澜不惊，唯一的变化是王校长变成了王老师，李老师自此变成李校长而已，其他一切照旧着来到暑假。

虽是暑假，却是梨子山的秋愈发变浓的时候，天不再燥热，风里也多了几分凉意，初秋的几场大雨过后，便很少再有酣畅淋漓的雨落到这片土地，即使淅淅沥沥的雨也少得可怜，丁字河断了呜咽声，东坝的水已经见底，驮水的人早不见踪影，只能看见牧羊的人裹着军大衣，把羊铲双手抱在怀里，孤零零地徘徊在山梁上。

只是这季节瓜果多已熟透，给梨子山的空气里带来了诸多香甜的味道。田边劳作的人是幸运的，单手敲开一个香瓜，甩出籽再美美咬上一口，这丰收的满足感瞬间就裹满了味蕾，幸福感随之溢出，欢快地流淌在额头的褶皱里。

这一日，周云比往常起得更早，待他洗漱好出窑，爷爷已扫过了大半个院子，正扶着扫把在臭椿树下休息。厨房里烟雾缭绕，奶奶在用心蒸着一屉馒头，风箱一拉一推的声音荡漾其中。周云也没闲着，拿起窑门口的小筐跑去了旁边的菜园子，大黄狗摇着尾巴跟了在身后，一会儿工夫，采摘的黄瓜、香瓜便摆了一桌，掺杂着青涩的香气徐徐溢出。

服刑八年的父亲今天将要出狱，对于周云来说无疑是个既激动又忐忑的日子。父亲服刑的地方离梨子山很远很远，姑父已经早早去接，下午便能回到镇上。待奶奶的馒头蒸好后，爷爷也将院子扫去了杂土，二人再换上稍新一些的衣服，带着周云便去了镇上。在班车上，周云仰头望着车顶，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努力地想着父亲的容貌，刚有些散碎记忆，车一颠簸又消失不见，始终没有一张完整的脸和他相熟。父亲入狱那年他刚七岁，依稀记得父亲嫌农活太累，扔下庄稼给母亲独自去县城闯荡，短短几月便拿回了好多钱，只是行色匆匆从不久留，再次听到父亲消息已是警察找上门的时候，原来他嫌打工来钱太慢，便动了歪心思伙同他人拦路抢劫，最后更是胆大包天直接对自己打工的水泥厂下手，劫了大笔钱财远逃消失了。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离警察来两个月后，姑姑又送来消息，父亲在外地被抓，又是数月过去，案件审理终结，最终被判服刑八年。

那段日子，奶奶哭干了泪水，爷爷不要命似地犁地，妈妈在周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从此八年里周云的世界里没有了父亲的影子。班车到了镇上，一家人来到镇政府门口，姑姑已在那里，听说父亲要先去这里报到，于是树下四人静静等着。直到下午，姑父的摩托车载着一个大高个，停在他们的面前，“双龙我的儿啊！”奶奶一声哭喊，一把便抱住车上的人再不松开，顾不得周围人哭得歇斯底里，爷爷也在旁边暗自抹泪，周云一时不知所措，只是看着这般场景愣住了神。“那便是我久不见的父亲呗。”周云心里想着，眼里偷偷端详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高个男人，他几乎是秃着头，瘦削的脸颊面色煞白，一身简单灰色衣服覆盖着单薄的身子，正被奶奶抱着摇来晃去，但始终目光不定，双眼神散，有些难为情地环视着四周，当周云躲闪的目光最终对视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冲他一笑，他便再也忍不住，一声哭扑到了父亲的怀里，这八年的委屈尽数化为了泪水。

“咱们回家吧，我有些累了。”父亲脸上愈发觉得有些尴尬，便抽出胳膊两三下推开奶奶，又扯开周云的臂膀，长出一口气，便急着要赶紧报到完回去休息。这个曾在周云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温馨场景，反而是有些过于简单了，但他依然高兴地牵着父亲的手，舍不得分开。到家后，父亲便一睡不起，接连好几天也没有过床活动过，看来狱中的生活已让他过于疲惫，在家睡觉还是安心些。这个暑假，爷爷依然早出晚归在田里劳作，奶奶还是每日放羊、做饭，周云继续做好喂猪、喂鸡的活，顺便捡一捡驴粪，杏干也被他晒了两大筐。只是父亲似乎怎么都睡不够，每天被唤起吃饭后，倒头呼声又起。周云日复一日的寻常时光里，只是多了父亲，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

又一日，周云在丁字河找腌菜石的时候，碰到了李少林，他好像越来越瘦了，个子依然高出周云半个头，脸也晒得有些黝黑，正一个人拖着半袋驴粪往回走。“少林，等等我。”是周云先看到的李少林，马上冲他一声喊，抱着石头撵上了他。李少林看到周云憨憨一笑， 随手将袋子扔到了树荫下，一头枕了上去，舒舒服服地躺成一个大字。周云走过来，扔下手里的大石头，也往袋子上一枕，驴粪特殊的草味马上钻进了鼻孔，但他并不觉得难闻。“少林，我爸回来了。”周云顿了顿说道：“我都快不认得他了。”李少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树，一只喜鹊刚飞回窝，树杈做成的小窝里叽叽喳喳一阵热闹。

“我听我爸说了，你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李少林转过头看了看周云，又看向了头顶的树冠，继续说道：“我爸上周去了趟县城，又带回了一个女人，让我管她叫妈。”“你叫了吗？”周云听见这话马上坐起来，一脸惊讶地问李少林。李少林闭起了眼，苦笑着说：“叫了怎样，不叫又怎样，上次来的女人三个月就不见了，谁知道这个又能待几天呢。”周云没有说话，只是躺了下来，也开始盯着头顶的树冠出神。“我不叫，我爸便会打我，奶奶让我每日出来捡驴粪躲着他。”李少林又说道：“他打我，比你踢我根子还要狠。”说完便冲周云哈哈大笑了起来，周云面色有些难堪，强颜跟着笑了几声，两人便又没了动静。

这一刻，周云觉得李少林和自己越发像，又觉得不太像。临别时，李少林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周云说道：“我爸若是再让我叫，我便打算叫了，反正我自出生就没有见过我妈，叫谁都一样。”说完便背起驴粪袋子，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周云看着李少林的背影默不作声，树上的喜鹊又飞了出去，此地只剩下阵阵风声，将头顶的云吹得散了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