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秩序、爱与真知（13）(1 / 1)

造火师来到“天下第一勇士”伫立不倒的尸体旁，此时他心情大好。他知道挡在自己面前最后的障碍也已经清除，距离登上至尊之位，仅差一步之遥。可是他不敢看“天下第一勇士”那爆裂的双眼，这个他从小就惧怕的天神一般的人，差一点就让他功亏一篑。造火师已经派人去后山打探情况——在确保领袖已经完全失去力量之前，他不愿亲身犯险。这时，派去的人已经回来，造火师一把抓住他，急切地询问后山的情况，那个人在他身边低声禀报说：

“后山除了一片花草，一个人也没有。领袖和潘多拉正躲在洞穴中，我进去看了看，只是看见领袖和潘多拉并肩坐在石台上。”

“可曾说了什么？”造火师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潘多拉问我：‘你是什么人？’我只按照您之前的交代说：‘我是造火师派来警告你们的，造火师已经成为族群新的领袖，他受火神之命，要消灭邪恶先知创造出来的魔鬼。’之后潘多拉又问：‘谁是魔鬼？’我指着她身边的领袖，说‘就是他。’再之后他们就什么也不说了，我看洞内也没有任何异常，便回来向您禀报。”

“领袖呢，他说了什么？”造火师追问道。

“没有，什么也没说。”那人很肯定。

“什么也没说？难道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问过你什么？”造火师还是难以置信。

“没有，只是……”这时，那人眼中出现犹疑之色，造火师的心立刻紧张起来。

“只是什么，快说！”

那个人又想了一下，才说道：“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看领袖他……他好像……他好像是疯了。”

“疯了？！胡说！他怎么会疯了？！”造火师瞪大了眼珠，两手抓着那人身上的兽皮，几乎把他提了起来。

“是……是，我也说不准，只是我看他一直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嘴里还一直念念叨叨地自言自语，一会儿说什么‘鲜花，到处都是鲜花，我最喜欢鲜花’，一会儿又说什么‘我不要睡觉，脑子里有恶鬼，我一睡觉它们就会钻出来’。”

造火师将那人放开，他皱起眉头沉默许久，之后又招来几个自己的亲信，和他们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造火师对领袖还存有很大的畏惧与忌惮，他知道领袖在族群之中的威望，就算现在自己也远远不如，他绝不能让领袖有机会在族人面前开口说话。本来，他打算在杀死“天下第一勇士”之后，便派人暗杀了领袖，之后便告诉族人，他已经除掉了变化成领袖模样的恶鬼，为领袖报了仇。可是，那样却难免会引起一些族人的怀疑，况且一旦暗杀之事泄露，便会再次导致新的风波。不过苦于没有良策，也只好先杀了领袖再说。然而如今，他却突然听到了领袖疯了的消息，这让他大喜过望，如果领袖真如那人所描述的那样，他便可以将领袖带到族人面前，让所有族人看一看“恶鬼”的模样。一众亲信都觉得可行，这样一来再也不会有人怀疑造火师所言了。他们又接连派了几人前去打探，回来禀报的结果都是一样。于是造火师就让人当前带路，他决定亲自去后山看一看。

这时，又一个人来到了造火师面前，对他悄声说道：“您稍等一等，我有个主意，听说疯子最怕的就是惊吓，不如我们再吓他一吓，确保他再也不能正常开口说话。”

“如何吓他？”造火师赶忙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天下第一勇士”的尸身。造火师立即会意，马上命人将“天下第一勇士”的尸体，抬到后山的洞口那里，造火师要让领袖亲眼看到，他最信赖、最倚仗的这道屏障，也已经被造火师摧毁，现在他彻底完了。

自从领袖不再过问族中之事，每日与潘多拉在后山赏花散步以来，他的精神就很快变得一天比一天萎靡衰弱。衰老像是一壶猛烈的毒酒，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就杀死了他所有的意志。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污浊的浓雾，再也不见往昔的神采。

而潘多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依然妖娆惊艳，依然楚楚动人；她的目光依然可以勾魂摄魄，她的微笑依然能够醉倒乾坤。最重要的，是她依然还是那么深爱着这个雨中的男孩。

可是，她心目中的这个男孩，逐渐开始变得恍恍惚惚，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一直自言自语、不断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后来，他又经常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突然将眼前所有鲜花捣烂，甚至双手用力在石壁上拍打，直到两手鲜血淋漓。但这些都不是令潘多拉最为伤心忧惧的，因为她始终认为，这一切都是族中那些过往的事务，伤害了他的心灵，只要有她陪伴在他身边，终有一天会抚平他心灵的创伤。

可是，那天领袖突然听到外边的争吵，匆忙赶了出去。等到回来时便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潘多拉将采好的鲜花编成了一个花环，准备为他戴在头上。就在她手捧花环，来到他的身边，准备亲手为他戴上的时候，他却抬起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潘多拉的脸茫然问道：

“你是谁？”

就是这三个字，让潘多拉五雷轰顶。她感觉自己就像手中的花环，一下子坠入了万丈深渊，又好像掉进了万古不化的寒冰之中。就算这世上所有恶毒的诅咒加在一起，也没有这短短三个字的威力。

从那天开始，领袖变得更加神情恍惚，有时甚至刚刚做过的事，转眼间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也是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愤怒，反而在潘多拉的身边，乖巧得像个孩子。而潘多拉也渐渐习惯起“母亲”这个角色。他说他喜欢这里的鲜花，她就不停地为他采集；他说喜欢聆听下雨的声音，她就在“雨时”到来之际，陪他站在洞口，看着雨点在阳光中飘落。可是他说他讨厌睡觉，每次睡觉他的脑子里就会出现无数恶鬼，逼问他为什么要放弃他们。她只有一次次耐心地哄着他，跟他说那不过是虚幻的梦境，只要他放松心灵，就不会再有恶鬼出现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些日子。这天，潘多拉突然听到山外边传来阵阵喊杀嚎叫之声，声音持续了很久。她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她看到这个男孩浑身颤抖，目光慌乱无措。她急忙将他扶到了山洞中。后来，她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她知道那是“天下第一勇士”的怒吼。她记得他曾经说过，“没有人可以强行从他那里通过”，她依然对他坚信不疑。可是后来，却竟然有陌生人走了进来。潘多拉突然意识到，她所热爱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潘多拉坐在石台上，旁边是畏缩在她怀中的那个男孩。这时，她凝视着他，过往的点点滴滴，在她的脑海中飞速掠过：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那凌空的藤蔓之上，阳光伴着雨水倾洒在你的身上，是那么光彩明亮，那时你骄傲热情的笑脸中，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狡黠；

后来，我追随着你的脚步，离开了生长的地方，遇到了一群陌生人。我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讲述着你的传说，从他们对你无限崇敬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你的智慧，你的勇敢，和你那颗坚强的心。我第一次对你迸发了无比的崇拜；

之后，我便再次遇见了你。那时，你正热切注视着竞技场上的搏斗，你说那是决定整个族群未来的搏斗。可我，却一直注视着你。你已经成为了整个族群的领袖，所有人都对你发自内心的崇拜，而我却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尽管那时我或许还不明白什么是爱；

然后，我陪着你东奔西跑，看着你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听着你说那些我永远也理解不了的话。可是那时的你坚毅果断，充满威严，无论多么艰苦辛劳，都休想从你的脸上看到一丝倦意。就是那个时候，你曾骄傲地对我说，你不仅要创造一个从未有过的美好家园，还要让这个家园永世长存，这是你一生的使命。你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充满信心，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目光中却还是那个雨中的男孩。没有人不对你的话凛然遵从，没有人不对你的抉择五体投地，所有人都为能拥有你这样的伟大领袖而自豪，可我却突然陷入了悲伤；

我厌倦了奔波，我想让你陪在我的身边，我想每天和你说说话，把我的苦恼讲给你听。可是你太忙了，忙得就连一次和你眼神交汇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我独自在山洞中躲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你的累赘，成了整个族群之中，最多余的那个人。我日复一日品尝着孤独与愁闷，直到有一天，你突然来到我这里。我兴奋极了，我以为你终于完成了你所说的使命，可以陪我共度余生。可是你却比我更加兴奋，你跑过来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我想到了，我终于想到了！’然后你就拉着我，来到了族人面前。你说整个族群要从那天开始，定期举行祭祀大典，还说我也一定要参加。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只是看到所有人一齐跪倒在你刻画的神像面前，对你顶礼膜拜。我还是第一次同时见到那么多人，他们注视着你的目光中满含着热切的虔诚，好像你就是那刻画在石壁上的神灵。突然，我意识到，在那一刻你终于登上了人生最辉煌的顶点，你就是整个族群永恒的传奇！

再然后，我终于拥有了一颗美丽、纯净的心灵，我激动地回到你的身边，却发现你已经变得憔悴苍老。我第一次感到了心痛，我终于明白，原来最需要陪伴的那个人，是你。我发誓再也不会离开你，我要用我整个生命，去弥补我们错过的时光。可从那时起，你突然变得冲动暴躁、喜怒无常， ｃ曾经那个果敢笃定的你，开始变得多疑。你不仅怀疑族人对你的忠诚，竟然还怀疑我对你的爱。我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你的心灵，我甚至在心中质问先知：难道你启迪了我们的心智，就是为了让我们品尝这命运的艰辛？

终于，有一天你对我说，你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和我一起到后山厮守终生。我别提有多开心了！你知道吗，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可是，渐渐我发现你并不快乐，你变得呆滞的目光中，有太多太多的往事在纠缠着你。你对我突然之间的咒骂，你发疯般的四处捶打，将我辛苦编织的花裙撕得粉碎……这些都没有令我伤心难过，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而是沉重的过往，在你心中生起的心魔；

可是，那天你却望着我，问我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想，我宁愿是这空中的雨滴，飘落在你的胸膛，为你洗去心中的苦闷；我宁愿是这盛开的鲜花，揉碎在你的指尖，为你留下芳香的柔情……

那天，我发现你又变了，变得更加彻底。我突然意识到，你终于将这一切都给忘了——将那即将压垮你的沉重负担，连同这个深爱着你的我，一起忘记了；

你真的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你的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鲜花般的美好与宁静。这些天我对你更加呵护，当你依偎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想或许这才是我真正期盼的生活。每逢‘雨时’，当我和你站在洞口，一起聆听这自然的歌声，我都会回忆起，你张开手臂站在凌空藤蔓上的那一刻，空中飘落的七彩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