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秩序、爱与真知（15）(1 / 1)

原来，那个唯独没有喝下美酒的人，假装躺了一会儿，等到他听周围渐渐想起一片酣睡之声，便悄悄站了起来，又从身底拎起了什么，随后蹑步朝山前走去。在经过造火师熟睡的高台时，此人心念一动，似乎驻足犹豫了片刻，便又绕过高台，来到了捆绑领袖和潘多拉的地方。

潘多拉此时被绑已久，现在她的心中没有任何仇恨和恐惧，只是充满爱怜地看着身边全身抽搐发抖的男孩。她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残害待他如兄如父的领袖，和自己这个同胞的姐姐。就算领袖后来渐渐衰老，做了一些错事，可是他也已经很久不再参与任何族中之事，为什么还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呢？潘多拉想不通，也压根儿没有去想，刚刚造火师在上面所说的话，和随后众人的狂欢，她都充耳不闻，她只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中只有对男孩的爱。

忽然，潘多拉看到不远处轻声轻步地走来一个人，似乎是个小孩，他冲着潘多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把将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向他们身前扔了过来。潘多拉低头一看，那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领袖在看到眼前这颗人头之后，又是一阵哆嗦，可是那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而是一下子拜倒在地。潘多拉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的背脊不停地抽动，好像是在哭泣，可是又怕发出响动，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沉重的悲伤压抑在心中。过了一会儿，那人才抬起头，带着哭声压低嗓子说道：

“领袖……领袖您老人家受苦了，我来救您了！”说完，就凑上前去，伸手解开了绑在他们身上的藤绳。就在他凑近的一瞬间，潘多拉突然想起，眼下这人竟然就是她刚到这里，将她们一行人从“湖水”中搭救上来，那个赶船的小个子！一瞬间，潘多拉又回忆起她坐在船上，听着眼前这个小个子一边赶船，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领袖传奇故事的情景，那番景象如今真是恍若隔世一般了。

领袖被解开绳索之后，立即畏缩在了潘多拉的怀里，小个子略微愣了一下，却也没有在意。潘多拉见小个子的脸上，此时也已经印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略微弯曲的背脊，让他更显矮小。而他看向领袖的目光，却依然炽热虔诚，仿佛在他的眼中，面前这个畏缩在自己怀中不断发抖的人，依然是他曾经无限崇拜的那个传奇英雄。

这时，潘多拉听小个子开口说道：

“领袖，我来晚了，让您老人家受苦了。他们说您是‘恶鬼’化身，无论如何我也不信，我非得亲眼见见您老人家不可！我假装喝了那恶毒的造火师给的什么‘圣水’——哼，那个畜生能给我们什么好东西，我才不会喝他那什么狗屁‘圣水’呢！——果不其然，大家喝了之后，全都迷迷糊糊地睡死过去，我看时机来了，便赶来救您！不过在来之前，我一定要做一件事。”说罢，他指了指这地上的人头，领袖却一下闭上了眼。小个子还是没有看到，他恭敬地低着头跪在领袖身前，继续说道，“您老人家可还记得这个畜生吗？他就是那次‘逐心大赛’获胜的捕鸟人！就是他，鼓动族人反叛，也是他用阴谋诡计害死了‘天下第一勇士’！虽然‘天下第一勇士’已经把他捏成了两截，给自己报了仇，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解恨，便趁大伙儿都走了，一个人偷偷过去，割下了他的脑袋，还往他那腔子里，拉了一泡尿呢！哈哈！”小个子说到这儿，又忍不住兴奋起来，可他立刻意识到现在可不是多说的时候，便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又说，“您看，我这老毛病又犯了。我刚才经过那恶毒的造火师的时候，想要用石头砸死他，可是我又一想，我这人虽然力气不小，可毕竟个头太矮，要是一下砸不死他，把他给惊醒了，我死不死倒不要紧，可却耽误了救您的大事，这不反倒成了我把您给害死的吗？所以啊，还是先把您救了要紧，哈哈！”

这小个子天生一副话痨嘴，眼下花娘不在身边，没了约束，便又不管不顾地犯起病来，竟将领袖不在的这些日子，族人如何思念于他，以致后来造火师趁虚而入、蛊惑人心，最终酿成惨祸的经过又从头到尾唠唠叨叨地叙说了一遍。而潘多拉此时早就心无旁骛，便也静静地坐在那里听他诉说，领袖更是除了深深的恐惧，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感觉了。

好在众族人初尝美酒，猛烈的醉意让他们睡得很实，而且马上就到“雨时”了，正是他们平日入睡的时辰。所以尽管小个子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却也没有惊动起任何人。

说了半天，小个子喘了口气，这才又突然想起，自己要赶紧救领袖逃生，他抡圆了手掌，使劲给自己一巴掌，大声骂道：“我这个混账东西，又犯了病，真是该死！领袖，您赶快跟我来，我想到了救您的办法！”

见到小个子要将领袖从自己身边拉走，潘多拉这才说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带他去哪？”

小个子对这位领袖的女人，可一点好感也没有。虽然别人都说她多么美丽迷人，特别是姐姐花娘，简直把她崇拜得跟什么似的，可在他眼中，她就是那个引诱了英明的领袖，才使他突然对我们族人不闻不问的罪魁。

小个子见她问话，只好答道：“哼，我当然是要救领袖的性命，难道你还要缠着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被火烧死才好吗？”

潘多拉也不理会他话中带刺，只思索了片刻，便盯着小个子的双眼问道：“你真的能救他？”

小个子见她问得急迫，又看她眼中投来真诚的目光，便转身回答道：“不错，我是一定要救他老人家的。不过，这还得需要你的帮助。”

“需要我做什么？”潘多拉急忙问道。

这时小个子又冷笑一声，说道：“这个嘛，倒也不难，对于你来说可算是拿手好戏了！”

潘多拉完全没有明白，只能再次说道：“请你说得详细一些，无论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救得了……能救得了领袖活命，就算把我这颗心再挖出来，我也会立即动手，绝不后悔！”

小个子被潘多拉情真意切地话语深深打动，他“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说道：“我是混蛋畜生，不知道您对领袖他老人家的感情，刚才胡说八道，您就当我是畜生放屁，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潘多拉更不知道他到底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只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时，小个子才来到她身边，为她松了绑，并悄声对她说了一番话。

潘多拉听了他的话，垂下头默然半晌，小个子在一旁如热锅蚂蚁般等待她的回答。终于，潘多拉再次抬起眼，紧盯着小个子双眼问道：“你真有把握？”

“没问题！我已经想过很多遍了，只要您肯答应，我敢保证一定能成！”

“好，我答应你！”潘多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小个子感激地向她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潘多拉赶忙拉他起来，又看了一眼怀中的男孩，然后对他说道：“没想到……没想到领袖他到现在，还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小个子听了慌忙咽了咽口水，却呛在了气管中，又不敢大声咳嗽，一张脸憋得紫红。他双手乱摇，又胡乱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霎时间泪流满面，好不容易喘上了气，急忙又激动又紧张地说道：“什么……什么朋友……领袖他老人家……我哪里配得上……”说到这儿，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胳膊上抹着鼻涕眼泪。

小个子悄悄领着两人来到了湖边。原来，这小个子不仅精通赶船之术，还是个造船的高手。那日他接受了领袖的命令，开始充当那位“鲜果专家”的专用赶船手之后，便被领袖亲封为“族内第一赶船高手”，虽然听起来比“天下第一勇士”还要差一大截，但也足够小个子在族群中昂首挺胸、耀武扬威的了，逢人他便会说：“领袖的眼光，那还能错得了！”

可自从“无根之林”覆灭，这里就几乎用不上专人赶船了，而在种植了“荒野之心”以后，整个“湖面”更是变得结实如土地，任凭多少人在上面走动，也不会再陷入那“湖水”之中。也正因如此，造火师大军围剿才能那么迅速到达后山之地。

小个子闲暇无事，也再没有别的专长，便每天在族群中闲逛，昔日的威风因已无用武之地，就变得偃旗息鼓、大不如前了。随着领袖不再理会族内之事，渐渐他开始听到人群中有人私下议论起来。每逢此时，他便跑过去破口大骂：“你们这帮混蛋畜生，也配议论领袖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就是坐在后山的石壁上扣扣脚趾头，也比你们这群混蛋畜生加起来对族群的帮助大！你们的心都让尿给泡了，才能转眼就把领袖的大恩给忘得干净，啐！”骂完，还要重重地在地上吐一口痰。每次，他都能把人骂得羞惭无地，但那议论之声却并未因此而止，不过大家都留心躲着小个子，渐渐所有人都开始疏远他了。

眼见再没有人愿意和他亲近，小个子便也不再闲逛。除了每天为姐姐花娘干些零散的差事，剩下大部分的时间，就开始一个人醉心于研究各式各样可以乘坐、载人的工具，而这里面，他还是对“船”情有独钟。由于不再有人和他说话，他一个人又实在憋闷，就只好一边低头沉思，一边嘴里不停地和自己对话。这样一来，更没有人愿意走近他了，就连花娘也一边叹息着，一边不再管他，小个子便从此开始完全孤独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终于，通过他挖掘发现，虽然“湖水”表面固化，可是里面还是和从前一样，于是他便决心要研制一种能在这水下行进的船。经过他长时间思考，终于成功将这种船造了出来——首先，他用两个原先那种像龟壳一样的“大船”，将它们扣在一起，并用采集来的树胶牢牢粘住，形成一个密闭的船舱；随后，将上面一层用锋利的石片，一点点打磨开一个能够折叠关闭的天窗；接着他又用石锥在旁边开上几个孔，将中空的竹竿插进去，用作流通的气口，并将竹竿的上端削得尖锐无比，一边能够捅破“湖水”的表层；他还求姐姐，向那些勇士猎手要来了很多野兽完整的尸体，而他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一种野兽的尿袋子，一把将其揪了下来，冲洗了一番，套在了通气竹竿的下端——那尿袋子就像是一个圆鼓鼓、弹性十足的皮球，可以用于将竹竿内流进的液体排出；接下来，他在前端钻开几个小孔，几条结实的细绳将将从孔洞中穿过，外边则牵着五六只那种可以在这“湖水”中游动的软体动物。由于这“湖水”流动性不强，所以极少会漏进船舱，而那几只软体动物又是他精心训练过的，只需要几个不同方式的轻微拉拽，便会执行不同的命令；最后，他又从那些野兽尸体中，寻找到了一种胃膜，这种胃膜很薄，可是韧性十足，绷紧之后透光防水。他将船的四边靠上的位置都打了个洞，把这种薄膜绷在了上面，这样船内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还可以凭借“湖水”中“荒野之心”的排布来辨别方向。

一路上，他早已将这船的情况，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特别是如何拽动缰绳，用于指挥那几只软体动物前进停止或是转弯，以及如何向上将竹竿一头露出水面、向下将船彻底隐藏在水中。在这过程中，他当然少不了炫耀自己是如何想到这造船的方法，更是如何费尽心机训练那几只畜生。最后，他又强调说：“领袖，您老人家一定记着，等您上了船，就先驾着船一个劲儿往远处走，但千万不要让竹竿露出水面，否则容易将通气的竹竿折断，还会在水面上留下一道痕迹。等您觉得那里面空气差不多了的时候，您再悄悄潜上来，那时一定要将船停下。等着船内又灌满了空气，您再继续沉下去行进，这样就保准不会被他们发现啦。等到时候就算他们拆穿了我们的把戏，您那会儿早就上了岸，走得不知去向了，哈哈！”

这时小个子已经带他们来到了那艘船的隐藏之处，这里的“湖面”已经事先被他挖开，小个子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还都在酣睡，便轻轻一声唿哨，只见水下果然慢慢浮上来一个大龟壳。小个子又自顾自地叮嘱了几句，最后又激动地给领袖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便要扶着领袖从那天窗中进入船内。可是这时领袖却迷茫无助地望着潘多拉，他还完全不知道潘多拉不会和自己一起离开。

只见潘多拉轻轻抚摸了几下他的脸庞，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和他最后的诀别，她柔声问他道：“教给你驾船的方法，你都记住了吗？”领袖茫然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潘多拉叹息一声说道：“今后又要靠你自己了，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刚才交给你的方法，等你逃离这里，就不要再回来了，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度过这一生。如果我有幸活下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的。”

潘多拉又耐心地让他来回重复了几遍驾船的方法，直到他说得准确无误为止。小个子在一旁看着，心中酸楚难当，要不是怕吵醒族人，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最后，他强忍泪水说道：“领袖，该走了，否则该被人发现了。”

潘多拉最后一次亲吻了他的额头，最后一次凝视了他的双眼，然后便毅然扭过头去，起身走开了。领袖急忙要追上前去，可是已经被小个子连拉带拽，很快拖进了船舱。潘多拉只听见船舱内不断传来闷闷的呜咽之声，她已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穿，鲜血和着泪水一并被她吞咽到腹中。

小个子独自一人从船内上来， ｃ转身关上了舱门，那呜咽之声也就此断绝。他回头望了一眼潘多拉，只见她又回到了岸边，满眼泪水盯着那艘船。小个子咬了咬牙，跳上了岸，紧接着轻声呼哨，那船便又潜入了水里，从视线中消失。小个子接连又呼哨一声，便回头向潘多拉说道：“您放心吧，我已经将那几头畜生训练好了，它们不需要领袖他老人家赶，便会跑向最远的岸边，只要他老人家记得换气，就保证万无一失了。”

潘多拉点了点头，她知道接下来他们将按照小个子之前对她所说，由他自己扮成领袖的模样，替领袖受死。而潘多拉则要委屈自己，假意与造火师相好，以此来为领袖争取时间。潘多拉知道他们不能一起逃走，否则造火师一定会下令彻底搜查，那时候领袖就算上了岸，也一定会被追回来。

二人回到了原先的地方，重新将绳索绑好，小个子事先在脸上糊了一层泥土，又学着领袖的模样，畏缩在潘多拉的身旁。这时，天空中刚好下起了雨。潘多拉此时心中反倒没有了悲伤——或者说她已经将那彻骨的悲伤埋在了内心深处，此刻的她目光坚定清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件事。此刻无论是谁看到她眼中的神情，都会发现潘多拉又变了。

忽然，她耳边传来了小个子的声音——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沉重的声音——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小个子开口说话：

“哎，是我一直以来错怪您了。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像领袖这样伟大的英雄人物，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