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秩序、爱与真知（18）(1 / 1)

小张听了老奶奶这番讲述，心中好似堵住了什么。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几近腐朽的老人，心中暗想：

“潘多拉就像普罗米修斯那般，在这枯骨堆积的峰顶，在这间简陋的茅草屋中，弯下腰不断重复编织着手中的稻草——看它们幻化成蝶，再看它们灰飞烟灭。她饱尝着悔恨的摧残，她根本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就这样，那个风华绝代的仙子，竟在这无穷无尽的自我折磨中，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也许，她的痛苦比普罗米修斯更深沉，那是一种源自灵魂的痛苦。普罗米修斯虽然被神鹰终日啄食，可是他的心却依然坚定，他对自己热爱的人类依然充满信心。可是她呢？她的爱又在哪里？经过了这漫长的时间，她是否还会相信先知的预言？她也许早就将先知的话忘记，要不是他们的到来，她甚至都不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这是一种多么可怕、多么悲哀的痛苦！”

如今，这种痛苦伴随着老奶奶的回忆，再次席卷了她即将熄灭的灵魂。小张看到老奶奶正靠在窗边，不断地颤抖。

小张于心不忍，却无从宽慰。这时老王见他目光中竟流露出和老奶奶同样的痛苦，便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小张回头看了看他，然后又将目光望向老奶奶，随后喃喃地说：“我在想，这人世间的悲伤，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旋涡，我们在上面忘情地旋转，以为那是欢快的渡船，却不知终将坠入痛苦的深渊。遗忘，或许才是上天赐予我们人类的唯一恩惠——我们不断与往昔告别，与自己告别——悲伤，也许是生命之中最长久的陪伴；而宁静，才是死亡给予我们最珍贵的补偿。”

老王听了小张的话，有些忧虑地摇了摇头，他说：“你年纪轻轻，可不能这么想。不错，人这一生，悲伤或许是多了点，但幸福即使短暂，却足以给我们对抗所有悲伤的勇气。”

“对抗悲伤的勇气？”小张茫然问道。

“对！”老王坚定地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这种勇气，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幸福最奇妙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它根本没有大小深浅之分，也完全不需要时间去衡量。哪怕那幸福只是一瞬间，如果你意识到了，你就绝不会再诅咒命运，你也不会再为了那些你无法左右的事而伤感。死亡是幻灭，它给不了你宁静，唯独能让你宁静的，只有寻找到你内心中真正的幸福。”老王顿了顿，又说道，“道理我说不了太多，总之就拿我来说吧，我心中最美好的幸福，就是我孩子出生时的啼哭，和他第一次露出的笑脸，那一刻，已经融进了我的心。所以那些生活中的苦恼与艰辛，对我来说就简直太微不足道了。虽然现在我和孩子一年也见不上两三回，我也知道他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甚至和我变成两条完全平行的世界，可我一点也不会因此而伤感。因为对我而言，他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只要我闭上眼，就随时可以看见他那可爱的笑容。对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我觉得但凡是爱，都是一样的。它不应该只是拥有，而应该是一种纯粹的感受，一种真正幸福的感受。无论这种爱的形式是长久还是短暂，这种幸福的感受都绝不会被时间磨灭，我想只要心中拥有了这种幸福，那生命中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也都足够了。”说到这儿，老王又标志性地咧嘴一笑，接着说：

“其实，当你经历了一些苦难，觉得悲伤难过的时候，你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些糟心的事全都一股脑儿地掏出来，将它们碾碎了兑上水，再一股脑儿地吞回到肚子里去，然后就该干嘛干嘛，你就会发现没啥大不了的，生活还是那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你也照样能跟上生活的步子。”老王顿了顿，眨了眨眼睛又拍了拍肚子，“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原汤化原食，哈哈！”

就当老王说完这番话时，小张还在深深咀嚼着话中的意味，而老奶奶却忽然抬眼看了看他，眼中竟露出了感激之情。只听她一边轻轻捋着手中的稻草，一边以嘶哑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他的感受。衰老让人的心变得虚无，那些曾经尖锐的痛，如今也已经麻木。其实，他早已经将他的灵魂燃尽，蜷缩在我怀里的，不过是一副空空荡荡的躯壳。他对于我的依赖，也不过是我情感的投射，让他形成了一种习惯，而这种习惯却最终成为了支撑他那副躯壳的唯一力量。他不是死在那昏暗的船舱里，绝不是，他是死在了荣耀的巅峰。他是我深爱的男孩，可是我不能将他占有，因为他还是族群的领袖，族人的英雄，他是永恒的传奇。”

老奶奶说完，又和老王相视一笑，仿佛那一刻，他们两人彼此之间得到了真正的了解。小张暗自叹息了一声，也向老王投去感激的目光，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老王心中有着比自己坚定得多的信念，也有着比自己更为博大的爱。

小张露出了许久没有的笑容，他对老王说道：“其实你一点也不笨，我想你现在也已经猜到，先知那句预言的意思了吧？”

老王这时却又鼓起了眼球，张着大嘴说道：“啊？”

小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想先知所说的，会来到这里为人类送去‘生命之火’的人，指的并不是她，而是我们。”

他这句话一说完，老奶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看着小张和老王二人，有些茫然无措。小张却接着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所拥有的那传递火焰之法，需要点燃的并不是这几根干枯的稻草，而是我们两个人。”他不顾老奶奶的震惊，转头继续问老王说：“怎么样，你准备好了吗？”

此时，老王突然来到了小张面前，和他相对而立，用双手将小张的手捧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凝视着小张的眼睛，满含深情地说道：“来吧！咱们化蝶吧！”

小张看着老王眼中一半深情一半笑的目光，一下甩脱了他的双手，却又马上一把攥住他的手臂，不过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又叹了口气，才开口说道：“哎，本来你是我的长辈，我应该尊重你一些的，可是……”

“可是我这个人，五句话里面三句哈哈儿两句傻，实在让你尊重不起来，是不是？”老王眨着大眼睛抢先说道。

小张又笑了笑，然后说道：“可是你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继续这么做，我们之前将先知所创造的‘好奇心’与‘想象力’那两颗宝石投到泉水中，以为是在帮助他们，却让他们陷入了几乎灭绝的境地。如今，再次给予他们这火焰宝石，是不是会引发更惨烈的结果？”

老王摆了摆手，说：“可能会吧，也可能不会，谁知道呢，这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我当初犹豫，是不知道该不该打破那‘黄金时代’的平静，不过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就管他妈的这个那个，总不能半途而废啊！人类就算再混蛋，也总要有活下去的机会。至于人类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觉悟，那就只能交给人类自己了，你说是不是？”

小张看着老王，心中升起由衷的敬佩，老王豁达的心胸深深感染了他。随后他转向老奶奶，缓慢又坚决地说：“开始吧，由我们去为你的族人传递这‘生命之火’。”

老奶奶努力站了起来，她颤颤巍巍地分别扶住了小张和老王的手臂。此刻，她知道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她只是向他们点了点头。

“等一下！”小张突然说道，“我还想对你说最后一句话。”

小张紧紧注视着老奶奶的双眼，然后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最纯净的女孩，永远拥有海棠盛开的笑脸。”

老奶奶的眼中，终于又有泪水流了下来，她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用尽力气将他们的手臂攥紧。三个人最后一次相互看了看，这时，老王又忽然喊道：“哎呦！我不会变成臭大姐吧？”

就在老王话音未落的瞬间， 小张只感觉老奶奶的手一松，然后自己的身体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小张从未有过如此轻盈的感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发现此时他竟真的变成了一只彩色的蝴蝶。而当他看向老王时，见他也和自己一样，扇动着翅膀在自己身前盘旋，只是他那只蝴蝶，却有着一对儿鼓起来的眼球。

小张舞动着翅膀，向那颗红色宝石飞去，老王紧跟在他的身后。小张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努力向前飞，终于来到了宝石跟前。现在这颗红色宝石在他的眼中，就好似一颗巨大的火球，火球表面还有不断闪烁的波纹。他再次和身旁的老王对视了一眼，然后鼓起勇气，一个转身，便与老王双双扑了上去。

奔腾飞舞的火舌瞬间点燃了他们的身体，小张感觉到浑身炽热难当。突然，这翅膀上燃起的火焰，似乎一下子拥有了灵魂，牵引着他向窗外飞去，转眼之间便冲出了竹窗，奔向了黑暗的天空！

他们还在不停地向前飞翔，似乎要飞去遥远的天边。火光将大地照亮，小张看到曾经广阔生动的家园，如今变成了一片焦土、满目疮痍。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张忽然发现在他们的面前，矗立着一根通天的立柱。小张仔细一看，那不是立柱，而是一座顶天立地的火炬！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火焰便牵引着他们的身体，向着火炬的顶端飞速冲了过去。“轰”的一声，火炬瞬间被点燃，飞腾的烈焰直冲九霄，整个天空顿时亮如白昼。而就在这一刹那，小张感觉眼中强光一闪，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