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1·阿廖沙(1 / 3)

天气比兽人的胳肢窝还要阴郁。

秋天的余额已经见底了，今年第比利斯的雨格外的多。本来人们都乐于谈论十月的美好，可真到了十月，每个人都得举着把又大又阔的伞，生怕针一样细的雨丝飘进伞里。男人们害怕弄湿刚采购回来的一点商品；女人们要为难得抛好光的鞋子惋惜；而对于孩子们来说，街边的水坑早就从童年的哈哈镜变成了害人的魔镜——谁要是弄脏了衣服，可不只是挨一顿骂这么简单。

普通人家的情况是如此的。当然，首都城内也有一部分人不怕雨。他们住在门框上雕着杜鹃的大房子里，向来不怎么关心法式落地窗外的降水情况。据说格鲁吉亚所有的咖啡馆都是为这类人新建的，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用极为精妙的逻辑，从一滴雨水中读出世间众生的无数次失败。

“看看，雨水，就是因为有太多的灰尘才会下雨的。可恶的灰尘，败坏了我的兴致！”他们总这么说。

传说归传说，许多人直接把坐咖啡馆这种行为当成了不怕雨的人的标配。其实这是错误的，这些人之所以去坐咖啡馆，单纯是因为住不进大房子罢了。

而就住进大房子的人来说，情况又是那么的奇异。在第比利斯城内，这种人实际上已经相当稀少了。就在8年前，1991年，很好的年份，一大批这种人眼含热泪把自己的国籍改成了纽约商业交易所，并从此成为了这个伟大国度的公民。

虽然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上面这些人终究不是我们所要讲述的这个故事的主角。要想发掘这个世界的精彩，我们需要把视点挪向更加偏僻的地方。

在告别库拉河的左岸后，显眼的公路建设部大楼便从视野内消失。高低起伏的道路很快变成了直路，直通到高速公路上去。千万不要留意沿途的风景，没什么值得稀奇的。最好也别在伊利亚山上还未封顶的大教堂前驻足，不用想也知道它将会是一件天才的杰作。向南进发，直至看到一片低矮的平房组成的街区。这时，一定要留心参照物——久负盛名的地下印刷所旧址。在瞧见它的之后，还必须要一直向东走，穿过乱葬岗似的一幢幢赫鲁晓夫楼，这样才能抵达本次观光的目的地——一栋三层公寓楼。

长久以来，每一个过路的行人都不由得在这栋公寓楼前停下来端详一番。即使是在粗放式管理的第比利斯郊区，这建筑也一定能在一众年久失修的房屋中称雄。

通向公寓楼的只有一条泥泞肮脏的小路。若是雨天，这条泥盆纪成形的小路将会为你展现其丰富的矿藏——碎木板、锈铁片、死耗子、甲虫窝，还有只剩半截的蚯蚓。听说内战时期有个白军逃兵倒在了这里，遗体最近才被冲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这里泥泞无比的地貌造成了房屋地基下陷，公寓楼才会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形态呈现在世人眼前。整栋建筑已经不能用倾斜来形容了，简直是张牙舞爪。眼看这边缺了块墙角，那边塌了片屋顶；三楼的阳台要与二楼的窗户亲吻；南屋的外墙要和北屋的烟囱分手。最要命的是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还总能发现房体上蹦出的钢筋在向你招手。

公寓楼的正门则像是在跟你玩捉迷藏。人要走得非常近，才能看清那块镶嵌在破砖破木头里的板子。门板的材质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了，颜色也是蓝一块白一块。门牌上的刻痕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如果有外人胆大进了门，那他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公寓楼内部实在是昏暗无比，谁也不知道阴暗的角落中潜藏着什么骇人的事物。但对于居住在此的房客来说，找到自己的房间已经像野兽归巢一样正常了。靠的是在倾斜的楼梯与阴湿的走廊里蠕动？当然，就是这么一回事。

而这个故事的主角正是这些房客之一。只要小心地按照以上方法到达三楼最里边的那个房间，推开房门，就能见到他了。

1999年10月16日下午一点过一刻，第比利斯幸福公寓313房，阿列克谢·布涅巴什维利躺在旧书堆里，看一只蜘蛛在天花板上结网。

阿列克谢，今年十八岁，马上十九岁，曾经误入歧途，好在小伙子11岁时终于开始在第比利斯街头接受义务教育，学有所成。得益于出类拔萃的营养条件，将近8年，他的身高一直保持在一米六一。作为一名人模人样的杰出青年，他的人际网络相当丰富，包括但不限于：二手书商，报摊老板，浆糊厂监工，还有街头混混，黑警察，以及这栋公寓里的各类歪瓜裂枣。

至于工作，他正从事一个声名显赫的行业——回收各类旧的书籍和报刊杂志。

中午是阿列克谢一天中难得可以放松的时间。清晨太紧张，不但要跑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去收书，还要把书送去指定地点；晚上太安静，思维一旦出现片刻中断，久远的回忆就会像野蜂一样一针针地刺在阿列克谢心上。中午不同，尤其是午后的时光，不如清晨那样喧闹又有效规避了夜晚的黑暗与寂静。在这个时间，阿列克谢才有机会补充前一夜丧失的睡眠。

蜘蛛仍然不紧不慢地织着他的那张网，这件精致的工艺品对蜘蛛来说是求生的手段，对于其他昆虫来说则是阴森坟墓。

阿列克谢对于蜘蛛织网的整个过程相当享受，更把它当成良好的助眠工具。蜘蛛织网，虫子落网，蜘蛛吃虫，多么自然的过程。一切都已注定，一切都可预测，一切都如此让人安心。

眼皮已经开始打颤了，阿列克谢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无论是快顶到天花板的娱乐周刊还是用黄色书籍堆起来的纸板床，全都扭曲成了奶酪模样。房间骤然缩小了，阿列克谢的鼻尖似乎就快要触碰到窗户门了。所有声音都渐渐远去，就连嗅觉也很快被屏蔽。霉味，泥土味，汗臭味还有其他各种恶心的气味都暂时宽恕了阿列克谢的鼻腔。

蛛网或许会在阿列克谢沉睡时漫无边际的延展吧。

三十分钟的黄金睡眠，降临了。

很遗憾，并没有。

“咚咚咚！”房门像是被攻城锤撞击一样发出沉闷的声音。阿列克谢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低沉的吼声在喉咙里回响。

“咚咚咚！”天花板上的蛛网被震地摇晃起来。不用怀疑了，会这样猛敲阿列克谢的房门的人只有一个。再过5秒，那人会第三次敲门，如果阿列克谢在这之后再不去开门，他就要准备睡水泥地了。

“咚咚咚！”敲门声如期而至，伴随着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咒骂。

“快开门，小毛子。没用的死猪，奶酪里的蛆都比你勤快！”

“操。”阿列克谢下意识从嘴边挤出这个字，然后跨栏一般摸向门把手。

门像是被装上了弹簧一样瞬间弹开。而作为弹簧的阿列克谢毫不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掉色睡衣的老婆子，脸上堆积的假笑下含着一丝不便透露的愤怒。

“什么事啊，普帕拉夫人？”

老婆子脸上的沟壑瞬间拧成了一捆麻绳，将脸上的廉价脂粉都挤掉了好些。

“啊，好啊。小毛子，你阔了是吧！让您这种大人物住在这么个地方可真是罪过啊。既然你不想住了，那我为何不成全你？你八成是在巴统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有一栋70层高的海景房吧。搬到那儿住去吧！”

“最近收成比较坏，不知您能否再宽限一周……”

“休想，”普帕拉以巫婆念咒般的语气说道，“三回！迟交房租这么多次，当住房不要钱是吧？”

“求您了，两天，再过两天。两天之内我一定双手把房租给您奉上，就是卖心卖肺都给您补齐。”阿列克谢说这话时拼尽全力作出低三下四的语气。

普帕拉正要发作，却忽然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明晚十点前，”普帕拉用力挺起严重佝偻的背部，双手叠在腹部。“要么交钱，要么走人。”

“感激不尽。”

“但是，”普帕拉突然将枯槁的手指举起，像一把匕首，正对阿列克谢的脑袋，“你最好牢牢记住，小子，这里是全第比利斯你唯一住得起的有‘帐子’的公寓。”

普帕拉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走廊四周的墙壁上便立即显现出淡蓝色的藤蔓状纹路，有节奏地闪着光。

“掂量清楚这儿对你的分量。”

这是阿列克谢出发前听普帕拉说的最后一句话。

每月中下旬，第比利斯城内总会出现这样一幅奇景：一个一米六的小矮个骑着超大号的双座自行车，载着一座小山般的废纸在大街小巷飞速穿梭。

那是为了交房租疲于奔命的阿列克谢。

一般说来收废纸讲究两点：一是运量要大，而是速度要快，所以这一行的人多选用三轮摩托车来运送货物。这其实没什么可讲的，跑中短途拉货的人都这么干。然而正因如此，第比利斯每一个搞运输的人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阿列克谢·布涅巴什维利，这个骑自行车运货的小子有点东西。

对于第比利斯街上的行人来说，看阿列克谢运货无异于观赏一种新奇的狠活。而对于长期跑货的人来说，这就是在挑战他们的认知了。

阿列克谢首先把大约四米高的各类纸张堆放在自行车后座。如果装货时周围有人在看，这将是极好的暖场节目，因为阿列克谢总是一口气就把纸堆全部抱出房间，在把它随意地扔在自行车后座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自行车散架或是纸堆因为不稳当而散落一地的情况更是从未发生过。之后阿列克谢猛地一蹬，自行车就这么平安无事动了起来，稳得像久经沙场的兵油子。速度则更是惊人，难以想象这是仅有一人驾驶的双座自行车可以达到的速度。不如说，一个人能把双座自行车骑出正常速度都已经十分罕见了，更何况像阿列克谢这样，在车水马龙的城内骑出特技表演的程度。

这一类的精彩场面更是数不胜数。据说他曾经从早高峰的卡车流七进七出而犹有余兴，还曾在大街上从热烈拥吻的情侣中间穿过而不引起两人丝毫注意，又或者在五分钟内经过库拉河上的游船到达河对岸。